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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是乃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的岁除之夜。
今岁太上皇与太后难得的返京除岁,故在长乐宫的长信殿摆了盛大家宴,非但亲王们和三位嫡公主皆是入宫赴宴,便连为太上皇孕有子嗣的四位夫人也破例得以列席。
太后王娡已年过五旬,与太上皇刘启真是老夫老妻了,儿子又早已坐稳帝位,故已没甚争宠的心思,亦无甚必要,心胸自是愈发的豁达了。
近年来,王娡对诸位亲王的生母颇为优待,非但吃穿用度从未短少,更多有关照和赏赐,亲王们是颇为领情的。
尤是年岁最小的四位亲王,皆为王夫人儿姁所出,深知已自家母妃的脾性,昔年若非有阿姊王娡多加看顾,怕是在残酷宫斗中撑不了几年,更遑论得父皇盛宠,接连诞下四个儿子。
对于嫡母皆姨母的王娡,他们无疑颇为敬重和感恩,自是愈发亲近的。
太上皇刘启见得天家众人其乐融融,端是老怀大慰,难得的多饮了几樽,虽是淡得出鸟的葡萄酿,后劲却也不小,酒过三巡时,便已微醺。
汉初的历代皇帝多痞气,皆容易酒后忘形,高祖皇帝就曾在宫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醉醺醺的揽着自家老爹刘太公,炫耀自己打下的诺大“家业”。
刘启亦不例外,唤了孙儿刘沐近前,教训道:“你那父皇文治武功皆无可挑剔,唯是专宠阿娇,只生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子嗣太过单薄,你将来可不能学他,要让朕早些抱上重孙儿,且是多多益善。”
此言一出,满殿俱静。
皇帝刘彻眼角疯狂抽搐,皇后阿娇更是满脸尴尬。
阿娇虽是善妒,却终归出身天家,晓得刘彻身为帝皇,专宠她多年实是不妥的,甚至多次主动劝说刘彻开宫纳妃。
不是她心胸豁达,而是刘沐行将束发,饶是皇帝日后再得子嗣,若非刘沐犯下难以宽恕的大错,否则皇帝是绝不会冒着社稷动荡的大风险,废掉早已坐稳储君之位的他。
除非……皇帝舍得如昔年的太上皇般,活活逼死废太子,彻底绝了后患。
依着阿娇对刘彻的了解,他的心再冷再硬,怕是也不舍得对刘沐下此毒手。
刘启膝下足有十四个儿子,若非要比较父子亲情的多寡,自是比不等膝下唯有独子的刘彻。
十数年的朝夕相处,十数年的悉心教导,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套用后世的话,人类之所以看着血脉传承,多因将最看重的子孙视为自身生命的延续,尤是在父系社会,父亲在培养儿子时就更是如此。
刘启昔年舍得逼死刘荣,那是觉得刘彻更“肖我”,更能传承社稷。
刘彻虽不觉刘沐“肖我”,也不想让他太“肖我”,却也在他身上投注了无数心血,若是将他废了,等若是对过往多年的彻底自我否定,约莫会类似淘宝一夕破产时,马云所处的心境。
阿娇深知刘彻脾性,故才不惧旁的嫔妃会对她们母子造成甚么威胁,也才勉强压下心里的万般不愿,主动劝说刘彻开宫纳妃。
不为甚么狗屁的开枝散叶,纯粹不想担上“妒后”的恶名,更不想为此影响到自家儿子的名声。
多年来,宗室长辈乃至朝堂重臣对皇嗣单薄甚是忧心,自然颇为微词,若非刘彻顶得住压力,且曾毫不迟疑的下过重手,怕是连诸御史都要上奏弹劾皇后善妒。
身为人臣者,妄议宫闱之事本是大忌,然皇嗣单薄悠关社稷,却是另当别论,要是刘彻身为帝皇,也无法因言治罪,给这群忠心为国的大臣扣上居心叵测的大帽子,只能尽力弹压。
皇后阿娇承受的压力也不小,若非太上皇和太后皆是听之任之,没受诸多宗室长辈和元老重臣撺掇,从未出面表态,她怕也撑不到现在。
此时在家宴上,太上皇说出这番话,无疑是表明了态度,对让儿子开枝散叶已是死了心,也不想过问讨嫌,却也是种变相敲打,不止是对儿子和儿媳,更是对孙儿刘沐。
今夜乃是除夕,过得子正时分,太子刘沐就已虚年十五,要择吉日行束发礼。
太上皇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太子妃的人选该定了,且婚期也不能拖太久,至少是不能拖到太子及冠。
刘启已是六十有二,乃花甲之年,又顽疾缠身,对生死愈发看得开,端是多活一日赚一日,然没见得储君大婚,没抱上嫡亲的重孙子,他就是死也不放心。
孝文皇帝得继帝位,正因孝惠皇帝的子嗣皆是“亡故”,刘启自不愿自己的嫡系子孙重蹈覆辙,使得帝位旁落刘氏旁支。
要想富,先修路,多生孩子多种树。
刘启近年喜好微服出游,在各处乡里没少见得类似的标语,晓得皆是源自儿子刘彻,这等直白到俗气的口吻语气真真再无旁人了。
每每见到此道标语,或是闻得朝廷又颁布了甚么鼓励百姓生育的政令,刘启就不禁摇头叹息,自家儿子鼓励旁人多多生育,自己身为帝皇,却不以身作则,为之奈何?
管不了儿子,孙子却是得好好敲打。
“你年岁不小了,可有瞧得入眼的贵女?”
刘启仿似没察觉殿内的诡异氛围,颓自出言问道。
刘沐微是迟疑,斜了眼想去瞧自家父皇。
刘启虽是醉眼惺忪,却终归阅人无数,对自家孙儿的眼神和下意识的小动作皆能敏锐的察觉,佯怒道:“朕问的是你,瞧旁人作甚?”
“……”
皇帝刘彻愈发尴尬,忙看向太后王娡,想让自家母后出言劝阻已是“醉酒”的父皇。
奈何王娡恍若未见,分明就不想搭理自家儿子。
身为东宫太后,出于尊重皇后掌肃未央中宫的凤权,她本不欲插手太子选妃之事,然太子年将束发,太子妃人选仍悬而未决,她也有些坐不住了。
此番特意摆驾回京除岁,除却是为小外孙女桑无忧,更是为孙儿刘沐。
刚定下了外孙儿张笃的婚事,太后在老怀大慰之余,亦是对自家儿女愈发埋怨,没有长辈督促,他们皆是不肯上心,到底要将这些小家伙的婚事拖到甚么时候?
正是满殿沉寂时,突是半路杀出一人,打破了殿内的尴尬气氛。
“外祖父,我年岁也不小!”
众目睽睽下,熊孩子公孙愚豁然起身,屁颠屁颠的跑到首席之侧,插话道:“外祖父莫不是要指婚,这等好事怎的少得了我?”
“……”
饶是素来无法无天的南宫公主,此时都惊了,却又阻止不及,只得目瞪口呆的盯着自家那惫懒无赖的蠢儿子。
公孙愚就如自家阿母昔年般,自幼就惯爱向长辈抱大腿玩赖,颇讨太上皇和太后欢心,甚至得了随时可入长乐宫问安的符令,这特权便是张笃都没有,更遑论旁的天家后辈。
老人家对于嫡亲孙儿,尤是要传承家业的孙儿,往往严加管束,然对外孙儿,反是愈没脸没皮的愈容易得宠。
事实上,对儿子亦如此,譬如在刘启的诸多儿子中,最得宠的实是最没出息的常山王刘舜。
刘舜幼年时将宫里折腾得鸡飞狗跳,不知闯了多少祸,若是换了旁的皇子,尤是储君刘彻,怕是早就被送到宗正府鞭得皮开肉绽,刘舜却几乎就没被重重惩罚过。
皇祖母窦氏和父皇刘启,对他都是溺爱到堪称纵容的地步。
现今的公孙愚,亦是这般得太上皇和太后的宠,加之适才也饮了不少美酒,此时酒意上头,晕晕乎乎的听得外祖父的问话,也没多想,就“挺身而出”,想跟着太子表兄沾沾光。
“滚一边去!”
太上皇刘启虽是出言呵斥,脸上却没甚么怒意。
闻得外祖父呵斥,公孙愚不禁哭丧着脸:“外祖父真真偏心,为张笃表兄指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却怎的不想着为我寻摸寻摸。”
“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娶媳妇?”
刘启真真哭笑不得,瞧着面前醉得摇摇晃晃的外孙儿,晓得这惫懒小子真的醉了。
公孙氏本是出身匈奴,族人多嗜酒,且愈烈愈好,公孙愚自幼也就学着喝了,别看年岁不大,酒量却是出奇的好。
葡萄酿之类的果酒,喝起来自然不如烈酒醉人,然若平常喝得少,喝多了却容易上头,尤是刘启今日吩咐宫人拿出来的,乃是医官特意酿造的滋补果酒,加了些应季补药,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药酒,却也有三分药性,端是后劲十足。
公孙愚不知底细,权当做寻常果酒,一樽一樽的豪饮,焉有不醉之理?
公孙愚用袍袖掩着嘴,接连打着酒嗝,还不忘低声嘟囔道:“有志不在年高,娶妻生子与年岁小有甚关系?”
刘启真真气乐了:“既是如此,你且自去寻摸,挑十个八个瞧得入眼的贵女,待得沐儿择了太子妃,朕非但也为你下旨赐婚,更让你娶妻纳妾一并都办了!”
“……”
殿内众人皆是抚额,好在没甚么外人,否则太上皇这话传扬出去,谁家贵女还愿嫁给公孙愚这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