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与阿帕麦亚的时差超过两个时辰,故在巴勒弗家族刚开宴时,长安城内的汉人就已迎来了新年。
子正时分,处处爆竹炸响,划开漫天飞雪,直冲云霄。
不少已昏昏欲睡的孩童骤然惊醒,揉了揉迷蒙的眼,晃了晃脑袋,待得醒过神来,便是欢叫着,吭吭哧哧的趴下炕,点了线香,揣着鞭炮出门闹腾去了。
鞭炮这玩意,贵是不贵的,然多数庶民百姓仍是舍不得成挂成挂的肆意燃放,长辈们多是将之拆散了,给家里的孩童们揣在兜里,到外头点着玩,就图个喜庆。
(PS:写到此处,想起曾有读者说不应该搞鞭炮,说甚么又危险又污染空气,把作者君都看笑了,球变暖是不是也要怪汉人放炮仗啊?烧爆竹还要砍伐竹林,是不是破坏生态环境啊?)
爆竹声响彻夜空,熊孩子们是乐呵了,却也有人闻之落泪。
赵府内,大丫鬟赵莯已是泪流满面,小姐婚期将近,就要嫁入天家,成为太子妃了,她却无法随之入宫。
赵氏夫妇当年买下她,仅是出于怜悯,又顺带能为自家女儿寻个儿时玩伴,没真将她当奴婢看,更没让她签甚么身契。
迎来新年,她已虚年十九。
汉廷为奖励生育,提倡女子早婚,在惠帝朝就曾明定,“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口赋五算”,即五倍征收口赋,约每岁须缴纳百钱,其中年满二十未嫁者,甚可酌情再加课罚金。
若放在后世,必是得被公知精英和人犬斗士狂喷的。
今上登基后,虽逐步减免乃至有意彻底废除丁口税,也不再对女子出嫁的年岁做硬性规定,朝廷却仍是鼓励百姓生育的,晚婚晚育虽不再课罚,然对“优生优育”和“多生多育”,皆有相应的奖赏,譬如减免税赋,免赀就学乃至按月发放“育儿津贴”。
故而,汉人到得赵莯这般年岁,女子多半早已嫁人,男子也多半娶妻生子了。
赵氏夫妇不乐见她再耽误下去,若赵婉嫁的是寻常世家子,让她随嫁过去,将来或有被收房的机会。
然赵婉现今嫁入天家,且是要做太子妃,赵莯年岁已大,才貌不算太过出众,性格也不足够坚韧,要入宫随嫁,那势必活得艰难。
且不说太子殿下会不会瞧得上她,就算真有所临幸,在赵婉未曾诞下子嗣前,她也仍是要喝避子汤的。
若她比赵婉先得孕,势必难脱“忘恩背主”和“魅惑储君”之名,别说诞下子嗣,小命都未必得保。
忠孝节悌,礼义廉耻,皆是汉人极为注重的品性,天家自然不允许德行有亏的女子诞下皇嗣。
昔年栗姬“德行有亏”,太子刘荣说废就废了,栗氏更是惨遭夷族。
苏媛堪称现今大汉最好的妇医,晓得避子汤的危害,赵莯已虚年十九,再多喝避子汤,这辈子怕是再难得孕了,那在宫里就更难熬了。
自昔年将她买下,朝夕相处多年,虽谈不上把她当亲闺女看待,然终归不同寻常下人的,岂能见她凄苦一世?
念及至此,赵氏夫妇自是不让赵莯随嫁入宫,且已为她安排了门婚事,是昔年羽林袍泽的家中长子,年岁与她相仿,品性不错,去岁刚在黄埔军学结束学业,入了中垒骑营。
待得赵婉大婚后,赵氏夫妇便会在今秋择个良辰吉日,替她操持婚事,怎的都不会委屈了她。
赵莯晓得好歹,是甚为感恩的,只是舍不得小姐,不免伤怀了。
赵婉对她自也颇为不舍,却非自私之人,醒得如此安排对她最好,故反是勉强笑着宽慰她,却教她更是哭得涕泪横流。
苏媛见状,倒没怪她在岁首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却也更觉着不让她随嫁入宫是对的,性子太软了,在那深宫内苑必定挨不下去的。
反倒自家女儿,脾性倔是倔了点,然也因而颇为强韧坚忍,想来再难挨的日子,也能挺得住,垮不了。
或许,皇后乃至太后之所以尤为属意她,也正是看中这点吧?
对行将出嫁的女儿,赵氏夫妇自也颇为不舍,然好在夫妇俩都常有机会往宫里行走,也不用非得女儿归家省亲才能见着。
或许,比嫁到旁的世家大族更容易见着,毕竟出嫁后的闺女,是不好常往娘家跑的。
赵婉反倒看得开,父母双亲总是公务繁忙,多年来鲜有闲暇陪伴她,入了宫也能不时见着,估摸着没太大差别啊。
少女不识愁滋味,也不外如此了。
唯一遗憾的是,外祖父远在岭南,无法返京送她出嫁了。
赵婉的外祖父,自是苏媛的义父耿忠,去岁远赴岭南培植玉米,无有收获前,必是不会返京的。
耿忠和赵氏夫妇皆非因私废公之人,深知玉米培植的重要性,自然以国事为重。
饶是如此,耿忠仍是难得的“奢侈”一回,不惜耗费大笔邮资,让邮驿不远万里的送回一方滇地云玉,说是给外孙女添的嫁妆。
苏媛看着这方娇翠温润的美玉,不免有些哽咽。
赵府不缺珠宝,府库里玉料也不少,且多是天家赏赐下的好料,品相质地无疑比耿忠送来的这些要好得多。
然这方云玉,捧着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义父的秩俸虽是不低,孑然一身也没甚么花销,然平日常给南山遗孤院送去些衣物吃食,多年来攒下的钱财估摸是不多的。
为购置此玉,估摸是将老本都掏干净了。
苏媛没将这方云玉随意添入女儿的大批嫁妆里,而是特意拜会大长秋卓文君,请她帮着找找门路,让少府最好的匠师帮着打根玉簪。
卓文君自是颇为诧异,苏媛鲜少为私事求人,且就此玉品相,也犯不着请动名匠,送到凤翔珠宝,让手艺精湛的首饰工匠打造就成了。
要晓得,少府中尚署精雕细琢出的一枚玉簪,名匠的手工成本甚至会远远高于这方云玉的价值,实话实说,此玉“不配”请动名匠出手。
待得问明了缘由,卓文君方才恍然,欣然应下此事。
“感恩,不忘本,自是好的。”
皇后阿娇闻之此事,下意识的摸摸发髻上的玄玉簪,忆起昔年太皇太后为她加笄时的情形,不禁摇头失笑。
赵婉身为高门贵女,加笄之要礼三加,笄、簪、冠。
笄,必是她的生母苏媛所赐,饶是阿娇贵为皇后,也不会越俎代庖。
故阿娇本是想赐她枚簪子的,没曾想苏媛已有了打算,且是特意寻了卓文君,无疑正是忧心皇后有意赐簪。
胆子挺肥!
然阿娇却不着恼,有其母必有女,母亲若懂得感恩,女儿也不会太差,身为大汉皇后,阿娇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阿娇出言问道:“母后要赐冠么?”
卓文君颌首:“中尚署已新制九翬四凤冠,送入长信詹事府了,太上皇和太后虽尚未摆驾回京,然赵府贵女及笄之日,太后必是会降旨赐冠的。”
“嗯,那本宫也只好去为那小妮子做正宾,亲自为她加笄了。”
阿娇撇了撇嘴,如是道。
卓文君微微勾起唇角:“若真如此,怕是要闹出不小动静。”
阿娇不以为意道:“无妨,母后那本宫自会去说,你先让苏媛知晓便是,旁人就无须知会了。”
“如此也好。”
卓文君欣然应诺,预做安排去了。
过得上元节,忙碌月余的京官们稍微能缓缓劲,修养些时日,苏媛却反是更为忙碌。
正月及笄,二月纳征,三月大婚,皆是自家女儿的人生大事,容不得半点疏忽。
二月初十的春分,又要举行春祭大典,官居大农少卿的她也脱不开身。
诸般大事皆凑在一块,加之赵府谈不上甚么世家底蕴,更没甚么女性长辈帮衬,饶是早已准备多时,仍让她忙得焦头烂额。
赵立倒是想帮忙,然有些事本就不是男子能插手的。
皇后阿娇自是知悉她的难处,之所以要为赵婉做及笄礼的正宾,也绝非是要为她忙中添乱。
恰恰相反,是要来给未来亲家和儿媳妇撑场面的。
皇后要亲临及笄礼,长秋府的内宰们也就有了由头,出手帮着操办,自然要比赵府的下人乃至苏媛做得妥帖周。
若依赵府原本的准备,饶是在卓文君看来,都是不成的,更遑论阿娇了。
事实上,就是在行越俎代庖之事,只是顾及赵府颜面,也不想太过惹人非议罢了。
苏媛自是知道好赖,非但没有半分抱怨,更是感念在心。
死要面子,除了活受罪,更会委屈了自家女儿,没有半点好处。
各家宗妇多是聪慧之人,虽不晓得皇后要为赵婉的及笄礼做正宾,然闻得近日长秋府的内宰频繁进出赵府,稍微转转脑子,就能猜出七八分了。
正月廿五,赵府贵女及笄之日,端是宾客盈门。
赵立身为一家之主,硬是被逼无奈的早早出城遛马,府里的男性仆役也多是躲在房里瑟瑟发抖,连避无可避的门房和家老也是垂首低眸。
岂止世家大族的宗妇贵女,便连亲王妃和翁主都来了好几位,莫说赵府的寻常仆役婢女,就是大丫鬟赵莯都直打颤。
若非有诸多长秋府遣来的内宰撑场面,真就免不得闹出甚么纰漏来。
赵婉倒是心大,尤是皇后为她亲手加笄时,欢喜得眉开眼笑,瞧得身为人母的苏媛眼角抽搐不已。
各家宗妇和贵女却已见惯不怪,近年每每宫宴,皇后就从未掩饰过对赵婉的宠爱,甚至相较于苏媛,皇后与赵婉之间诸多不经意的亲昵举止反倒更像母女。
或许,就是投缘吧,旁的贵女学不来,也羡慕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