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寒风凛冽,然在长安城内的东阙广场,却是人声鼎沸,热闹欢腾。
东阙广场修筑于承乾宫和北阙闾里之间,内里建有环形球场和赛马场等大型公众设施,早已成为长安百姓乃至权贵平日游玩嬉戏的好去处。
长安城乃大汉帝都,治安良善,近年来宵禁已推迟到子正时分,遇着节庆时,更是会取消宵禁,仍百姓彻夜欢腾。
在往昔年月,饶是没有宵禁,庶民百姓也鲜少会在日落后出门,所谓的夜生活,多半是就抱着婆娘上炕。
现如今,长安城内的街道都尽数铺设了路灯,夜间处处灯火通明,大农府和内史府又鼓励商家在东阙广场购置铺面,捣鼓所谓的夜市,故东阙广场每日最热闹的时辰,反是暮鼓响起,长安各处城门闭合之后。
有钱有闲的长安居民,每日黄昏,多半会到东阙广场嬉戏,从各处坊门入内,直至夜半时分,闭坊的鼓声响起,才会离去。
没钱?
莫要说笑了,长安居,大不易,便连北阙闾里也是寸土寸金,但凡囊中羞涩之人,卖了城内的“寒舍陋室”,也足以到塬南邑和泬西邑购置大宅,若去旁的城邑,更能购置不少田宅铺面。
现今的长安城内,便连庶民百姓也是家赀充裕的,且颇是舍得花销。
皇帝刘彻觉着此等情形实属寻常,北阙闾里可不就等同后世京城的朝阳区,只可惜长安尚未风行广场舞,要不刘彻倒是有心微服出宫,带着自家傻婆娘去与民同乐,左手画个龙,右手画道彩虹。
随着年节将近,掌京畿政务的内史府,特意为大批杂耍胡人核发了所谓的“暂住证”,让他们能入住城内客栈,每日从早到晚,皆可在东阙广场靠杂耍卖艺。
汉人虽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种族观念,却也非一味排外,贩运异邦好货的胡商,技艺精湛的胡匠,汉人倒也不会太过排斥。
风月之地,擅于卖弄风情,细腰肥臀的胡姬,那更是……
总之,杂耍胡人靠卖艺谋生,凭本事吃饭,长安百姓自是捧场,看得高兴了,也会高声喝彩,不吝于赏几枚大钱。
真若本领不凡的杂耍班子,一日耍下来,多的能挣着上万枚大钱,刨除要缴纳的市租,余下的数千大钱,也是颇为惊人的收入。
当然,这不是长久买卖,若无法持续推陈出新,多琢磨些新奇巧技,捧场的百姓必定愈来愈少。
杂耍台边,樊霜亦是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跟着身旁的好友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再无过往的怯懦。
数日前,太子妃举办了宫宴,她亦是受邀。
在地龙烧热的暖阁内,所有贵女褪去毛裘外袍后,她就更觉自卑。
盖因她内里的衣裳穿着,在一众贵女中,颇显……奇特。
倒不是甚么奇装异服,寻常的曲裾深衣,只是太过寻常,不够华美精致,这不仅止是布料和裁剪的问题,如何配饰,如何穿搭,往往越是细节之处,越可见得世家底蕴。
譬如皇后阿娇,随意放眼去瞧,从衣裳的刺绣针脚,就能咂摸出许多事儿了。
太子妃赵婉虽没这等老辣功底,然赵氏一门双卿,她自幼更是常陪阿母入宫赴宴,惯见宗妇贵女,眼界和眼力也非寻常女子可比的。
赵婉见得樊霜及数位皆为暗谍后裔的贵女面色窘迫,却不直言点破,而是言说自家阿父亦出身羽林,与众位暗谍叔伯乃是故旧,便是给她们赏下些兰姿外贸的股票。
众贵女皆是艳羡不已,这兰姿外贸乃是各家宗妇和贵女们合伙的产业,专营对安息等西方国度的贸易,来往贩售的货物品项虽有较大限制,主要着重在衣饰、布料、香水、浴用和精巧物件,却也挣得钵满盆满。
太子妃的兰姿股票,皆是当初皇后赐下的,为数不少,故出手也是大方,樊霜等人皆得了十股。
要晓得,兰姿外贸募股时不过区区万股,且分出两成给安息巴勒弗家族嫡系的各房主母,大汉宗妇和贵女们均摊下来,能认购的颇为有限。
好在,大族宗妇在联合制衣本就有大笔份例,对兰姿外贸这点“小油水”鲜有看在眼里的,多如皇后阿娇般,无意与自家女儿和媳妇去分润,权当让她们挣些体己钱罢了。
饶是如此,不少王侯嫡女能认购到的兰姿股票也就十来股。
持有兰姿股票,非但每岁年末坐享高额红利,更代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认同,意味着自身进入了特定高度的交际圈。
太子妃如此作法,绝非随意之举,亦非无的放矢。
天家媳妇,一言一行,皆是万众瞩目的,有心人自是会从中咂摸出更多的意味。
尤是宫宴过后,少府宦官便将大批衣裳首饰送到府上,非止樊府,昔年潜伏漠北的百余暗谍,府上的夫人和小姐皆是得了皇后恩赏。
虽是多少有别,却皆是少府制物。
少府乃皇帝私府,每岁本就会为刘氏宗妇和宗室女们打造相应数量的首饰,尚衣监亦会裁剪些华美衣裳,以太后和皇后的名义赐下,除却部分形制高的所谓“凤饰霓裳”,还有不少是无关形制的,寻常宗妇贵女也能穿用。
刘氏宗妇自身穿用不尽,也会赠予娘家人,无论是孝敬长辈,还是赏赐小辈,皆是极为拿得出手的。
毕竟是少府制物,寻常的坊市铺面可买不着。
皇后和太子妃皆有恩赏赐下,王侯权贵们也都晓得风向了,无疑是在为暗谍们的妻女“正名”。
那百余暗谍,现已尽数返京任官,虽未必如樊烈般得为列候,少不得也是高爵,爵位不低,官位也不会低。
饶是她们身怀匈奴血脉,却也是汉家的宗妇贵女,更是军眷,容不得旁的宗妇贵女排挤轻慢!
樊霜为首的小贵女们虽是懵懂,却也听得长辈们讲了天家用意,且见得旁的贵女纷纷主动登门,亲近交好,对她们的阿妈……阿母也是愈发恭敬。
樊霜自是感念天家恩德,对年岁相仿的太子妃更是感恩,面对旁的贵女也不再如过往般怯懦和自卑了。
今日,好友相邀,说要到东阙广场游玩,她非但欣然应邀,且是拉上自家兄长樊风。
大汉民风开放,饶是世家贵女也没有太深的礼教束缚,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更没有被人看到小脸,碰到小手就失贞不洁的说法。
世家大族的公子和小姐们相邀出游,但凡无有肌肤之亲,不私相授受,长辈们是不太在意的,若是门当户对且才德兼备者,甚至颇为乐见的。
汉人早婚,长安又是权贵云集,但凡权贵府中有才貌双的儿女,门槛都要被说亲的媒妁踏破了。
尤是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长辈们真真为诸多小辈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加之汉婚仪程繁琐,不少大族宗妇光是操持儿女婚事,就已耗尽心力。
儿女愈多,愈是如此,非止嫡子嫡女,庶子庶女也不能放任自流,免得落人话柄,既坏了自家名声,更有损家族颜面。
若小辈们能“自力更生”,自个寻摸到合意且合宜之人,又是谨守男女之防,那长辈们无疑要省心不少。
正因如此,樊霜闻得今日也有世家子同行时,亦是拉上了自家兄长,倒不是有心从诸多闺中好友中寻摸个嫂嫂,只是不想让兄长终日闷在府里,憋出病来。
前些日子,兄长不知被谁揍得鼻青脸肿,回府后更惨遭阿父嘲笑,阿母竟也毫不在意。
见得兄长闭门养伤,终日足不出户,樊霜真真心疼得紧。
两人乃是孪生兄妹,阿母虽说是樊风先降生,然樊霜时常觉得,估摸两人出世时,若非自个有意“谦让”,孰长孰幼还难说。
唤作兄长,实为阿弟。
樊霜就是这么认为的,多年来亦是颇为“关爱”樊风的,或许是因女子往往比同龄男子更早熟吧。
眼见樊风脸上淤肿已消,瞧不出伤痕了,却仍足不出户,她今日便是生拉硬拽,也非得将他拖出府来。
相邀游玩的贵胄们,对樊风同去亦是乐见,总归是侯府嗣子,与之交好没甚么坏处。
朋友多了,路好走。
今日是到东阙广场,非是章台大街,故贵胄们特意身着较为质朴的衣裳。
朝廷虽是数度放宽服饰的形制限制,让寻常百姓也可身着华贵衣物,却也非人人都能穿得起的。
尤是这群王侯贵胄,饶是燕居常服也多为锦缎华衣,放到东阙广场的人群中,必定扎眼无比,不换些“低档”服饰,难不成要到东阙广场享受万众瞩目?
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王侯贵胄,行事多半是颇为低调的,没必要那般张扬。
便连随扈他们的侍卫,今日也都身着常服,乍眼看去,与寻常百姓无异,顶多更为壮硕些。
关中多豪杰,富商巨贾出门也常有护卫随行,不足为奇,故这群贵胄入得东阙广场,也没引来太多目光。
长安百姓实也晓得,不少权贵亦常到东阙广场游玩,尤是那皇家赛马场,每逢有马赛,权贵们皆是蜂拥而至。
见惯不怪,也就不以为意了。
权贵身着常服,游玩于市井,不刻意摆出身份,庶民百姓也乐得故作不知,更无有畏惧,又非见着权贵就要必然见礼的。
非是公卿将相,非是身着官服,百姓无须避让,饶是身份再高,胆敢无故闹事者,中尉府的兵卒皆不会手软。
苍鹰郅都、蝰蛇张汤、暴虎刘寄,三任中尉掌肃京畿治安二十余载,不怕死的牛鬼蛇神,早已彻底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