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拿起那个杯子,仰头把里面的药片倒在了嘴里,拿过水杯喝了几口,它们吞了下去。
我和徐医生对视了一眼,心里有些释然,忽的放松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是有松动的,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这就证明徐医生的方式是对的。从我带他来的那一天开始,徐医生就告诉我,对待他不能用什么套路,他做了十一年的治疗,对那些东西早就腻了,只会产生更多的距离感。还有也别跟他耍什么心眼儿,因为有可能到最后你根本玩儿不过他,最重要的,别对他有什么谎言,一旦被揭穿,我们就算建立起一丝信任,也会在瞬间倒塌。
所以我们都是带着一股坦诚的态度来跟他交往,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自己最真实的情感。他其实没我们想的那么油盐不进,而且有时候其实是个很容易被打动的人,只要他能感受到那份诚意。
徐医生并不急着,对这个进度还满意,只是笑笑应了声好,给我使了一个眼色便出了门。
我了然的不再去谈论关于沈翊的病情的事,跟他待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武亮的事情,想打个电话问一问配型的事,刚找到他的号码,就被沈翊不礼貌的抢了过去,打眼一瞧扔在了一边,说:“别管他了。”
我怔忪,“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而是对我说:“给沈岩打个电话吧,我想见见他。”
我噢了声,偷瞄他一眼,“你们会和好吗?”
“也许。”他给了我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电话里响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人接,我打了好几遍,纳闷的时候,看到沈翊失神的盯着桌子上摆着的葫芦,说:“也许,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恨他。”
我拨着号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的问:“谁?”
他轻描淡写的看了我一眼,让我浑身一下子紧了紧,这当然不是说沈岩,他恨的人只有一个沈源。
“那个……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总觉得,你们毕竟是亲生父子,总会有那么些感情,每一个人都会犯错,他那时候跟你做的一样,你不是很多时候也很忙嘛,连自己都顾不上,可能孩子就会受很多委屈,但他心里……他心里……”
我实在说不下去,因为我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一个人可以忙到让那么小的孩子自己去做手术签字,还让自己的儿子跟着他做这行,我觉得这是任何一个负责任的父亲都不会做得出的事情。
我垂下头来,手指绞在一起,干巴巴地说:“我不是想让他恨他,但是,我可能没办法替他说什么,我接受不了他的做法,很抱歉。”
沈翊把烟蒂掐灭在葫芦旁边,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凉,“我倒是能理解他,我要进入这个环境,起点会比别人高得多,想要立足,就要更早的开始适应。在这里没人能帮你,也别期望有人会因为你年纪小而可怜你,想一想我倒是应该感激他,从一开始就没让我变得那么懦弱,否则我又怎么会有今天。”
我噎了一下,总觉得他话里有双重意思,但又感觉是我想多了。
我说:“道理和情理总不是一回事。”
他嗯了声,眼眸中没有丝毫神采,“其实他也没那么不好,我同样记得他在敌人面前把我们护在身后的坚定,记得他跟我说过的很多话,教我的每一件事。我只是怪他死得太早,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也欺骗了我们,收回了他所给过的希望。还有……大概就是对自己无能的愧疚,如果我当时能再争气一点,或许妈她不会死。”
“这不应该怪在你头上。”我说。
他沉默,我猜这其中还有很多故事,只是他现在不再想要说出口。
我再要再打沈岩的号码,看着手机顿了一下,问他:“你刚才让我别管武亮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淡淡,“配型,别管了。”
我心里狂跳起来,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异样的情绪,可惜最终却连半点都没有找到,他好像永远是那样,像一座蜡像。
我说:“我看到过你写给双双的明信片。”
他不言语,我又说:“双双一直都希望你和武亮的关系能够缓和,她到现在还在等着你带她去儿童乐园。”
“我知道。”沈翊叼着烟点上,眼底带着寥落的冷漠,平静道:“有些事你不需要管,听话总没坏处,当然,你不听也可以,但我不敢保证你还能活着去做配型,你最好还是想想清楚,哪一个更重要。”
“是因为武亮?”我不敢相信他能做得出这种事,把大人之间的恩怨,迁怒到一个孩子的生死上面,他不可能那样,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默然,我说:“决定要不要捐献的选择权在我,你自己不是也说过,为什么现在又要来左右,你没有这个权利。”
“而且我也不相信你真的会对我下手。”我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小的好像只有我自己能够听到。
他有半秒的犹豫,却还是说:“我会。”
沈翊缓缓的开口,眸光中前所未有的冷淡和深邃,一字一顿的说:“我会杀了你。乔绫,别在这种事情上对我抱有期望,在某些东西面前,如果你真的站在与它相悖的对立面,我不会选择你。”
我心里一疼,沉沉的跌进了谷底,指甲掐进了掌心,强作无事的坐在他面前,假装毫不在意。
四目相对,我对他说:“双双相信你,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我到病房里看她的时候,她对我说你是个好人。她还问我,她是不是不用死了。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在看着她的时候无动于衷,也没法在现在给了他希望的时候又残忍的去剥夺,你我都清楚这种滋味到底有多难受,又为什么要施加给她?沈翊,她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妨碍你们的事,别把这些恩恩怨怨牵连给她不行吗?”
沈翊沉默了片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面容疲倦,趋于苍白,轻轻摇头说:“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我僵了几秒,“什么?”
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自以为是的聪明和无可救药的善良。”
我不明所以,想了很久,还是对他说:“你大概误解了什么,我想帮双双并不是想证明我有多善良,也不是泛滥的同情心,你要明白我曾经是一名医者,我不希望任何可以留住的生命从我的指缝中流逝而尽,这是我保留的道德和底线。跟你们比,我当然算不上一个聪明人,我明白自己的位置,如果我真的那么聪明,那么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该离你远远的,不让这一切再重来,可我走到这一步,我不后悔,我每一步的选择都是我的唯心而行,到现在我过得还不错,这就代表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愚笨。与你有矛盾的是武亮,我想帮的是武双,而我与你也不再有任何法律上承认的关系,所以我不想连这种事还受到你的牵制,我有我自己的自由。”
“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沈翊!”我怒不可遏的冲他吼道:“你除了威胁还会什么?”
他看着我,低声说:“我能劝得住的,当然不会威胁,话说不清楚,你会清楚这不会只是威胁。”
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直到他先妥协,淡淡的吸了口气,说:“乔绫,你在答应他们之前,就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巧合的很刻意吗?”
我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恢复了几分清明,“刻意?”
“武双的配型拖了这么久,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在这个对百乐,也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时间点上,他找到了你,武双的HLA是罕见分型,而你们相合。”
沈翊说:“医院的报告你到现在都没拿到,你就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我呆若木鸡,愣愣的摇头。
他淡淡的呼了口气,“因为它在我手里,我已经看过基因对比,乔绫,武双的事你别再想了,你根本救不了她。”
“武亮骗了我们?”我感到了一阵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幸运的是,沈翊并没有点头,而是否认道:“他不会拿女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件事,或许连他也是受骗的一方。”
我刚要说那我们去问问武亮,就可以知道是谁骗了我们的时候,又把话咽了回来,因为我们两个的身份,可能对于他而言,还会有所戒备,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情况下,所以我们去问根本不合适。
“你找阿岩就是让他去探探武亮的口风?”我问道。
沈翊用一种总算找回点智商的眼神看了看我,我立刻接着给他打,这次接了,开了免提,里面的声音传出来却不是沈岩。
那头说:“找沈岩吧,他不在,有任务,可能得晚点回来。”
我看眼沈翊,他让我问问沈岩在哪儿。
那头的人说保密,让我等等再打,紧接着就把电话挂了。
我无奈的看向沈翊,他摸过自己的手机发了条短信,过了十来分钟,收到了回复,我以为他是从贺晟那里要情报的,正想着还是路子广好办事的时候,他忽然把手机拔了下来,猛地坐了起来,偏头对我说:“去帮我找身衣服,快点!”
我怔怔的,有些不安的跑出去,他来的时候穿的那身被我拿回去洗了,这一时半会儿让我去哪儿找?
我还是硬着头皮去找徐医生求助,衣服到手之后,回去看到他正在打电话,一见我回来一把扯开了上衣,手机随手一扔很快的换上,急匆匆的往外走。
我跟在后面,问:“你去哪儿?”
他明显的不悦,“他们去了茶园,我必须过去一趟。”
茶园?
我脚步顿了顿,茶园!
石添就在那里,警察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就跑去那儿,肯定是收到什么消息,那他们的目标,是石添?
我被他推着像个傀儡一样的给他办完出院,他站在路边拦车,我莫名觉得不安,他这种身份,就算去了怎么跟人交涉,他又会帮哪一个?
他在上车之后,我也跟着钻了进去,惴惴地说:“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