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年,盛夏,六月末,日有蚀。
天色从阳光炽烈,转为昏黄,然后没入黑暗,再一点一点的放亮,最后恢复到烈日当空,普照大地。
便如一次轮回。
刘襄负手站在北宫正殿之外,六十六级台阶之下,是期门军的甲士方阵。
锣鼓喧嚣,剑拔弩张,气势着实不小,可闹得动静再大,也只是观看了一次日食罢了。
今年的年景确实不好,地震、旱灾、日食,若是按照大汉惯例,三公得罢免一遍,可司徒刘虞已经去职,太尉没有任命,他自领大司马,位超三公,所以司马不能有人就任。
问题来了,背锅的没了!
他是不可能罪己的,尤其是正在走登基的流程之时,不能有污点加身。
需要一个识趣的人,把这事搪过去,否则容易被人诟病。
其实,很多的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立大功的机会,荀家的四人都是聪明人,他们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文若,具名劝进的,已有一千六百余人,足够了,时机不等人,不可犹豫。”荀衍觉得联络了这么多士子,已经够了。
荀或有点惋惜,肯定有一些人的回复还在路上,半个多月的时间,信使是跑不遍中原各地的,日食来的不是时候,过于紧迫了。
荀攸见他犹豫,出言劝说:“天有日蚀,乃是上苍示警,大司马苦于天灾,必定担心有人会起妖言,引发叛乱,叔父若能挺身而出,化不利为有利,扭转舆情,必然是大功一件,当能缓解大司马对于此次联络中原士子的忌惮之意。”
联名劝进是大功劳,可荀或打算联络成千上万的士族子弟具名上表,那就过线了,弄这么多人,是在展示荀家的能量吗?哪个上位之人能不忌惮?
荀或也是被逼急了,主公想要清洗世家,他难以坐视不理。
“兄长,该下决断了。”荀谌也开口相劝。
荀或点点头:“明日我便与伯安公和伯皆公一同上表,名单和各地士子的劝进表章都准备好了吗?”
“绝无缺漏。”
“好,今夜装车,明日一早便送入宫中。”
日食的第二天,荀或、刘虞、蔡邕联名上表,言:“天发日蚀,实乃上苍示警,谓之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主。
臣闻天生蒸人,树之以君,所以对越天地,司牧黎元。
圣帝明王鉴其若此,知天地不可以乏飨,故屈其身以奉之;知黎元不可以无主,故不得已而临之。
社稷时难,则戚藩定其倾;郊庙或替,则宗哲纂其祀。所以弘振遐风,式固万世,三五以降,靡不由之,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
臣闻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虚之一日,则尊位以殆;旷之浃辰,则万机以乱。愿大司马存舜禹至公之情,狭巢由抗矫之节,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以黔首为忧,不以克让为事。
上以慰宗庙乃顾之怀,下以释普天倾首之望,则所谓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神人获安,无不幸甚。
乞请大司马登极大宝,臣等共观盛礼,踊跃之怀,南望罔极。
谨上。”
表奏之后还附带了一千六百二十五人的具名。
光这份名单就用了四卷竹简,有各地的太守、刺史、县令,也有在野的士子。前两个月涉桉被抓的士人家族,全都有人在这份名单之内。
这些人的劝进表章装了一辆大车,正停在中央官署的院子里面。
刘襄不着急看那些劝进表,不过是些歌功颂德的言辞罢了,让诸葛瑾带着秘书丞的人过一遍就行。
他看着立在殿中的荀或,明白这是荀文若对自己想要清洗士族的反击。
已经走到理念相驳的地步了吗?
“退朝吧,文若随我去书房。”刘襄确实在等士人集团的劝进,今天等到了,他却有点意兴阑珊。
“请大司马登基!”上朝的中枢官吏躬身行礼,附议劝进之举。
“容我细细思之,退下吧。”
朝会散去,刘襄带着荀或走向偏殿的书房,半开玩笑般的问道:“我要当皇帝了,文若想当什么官?”
荀或拢着袖子,微笑着说道:“吾想致仕,田园风光,悠游林下,心向往之。”
刘襄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志向远大,有政治抱负的,现在为了维护世家子弟,搞出来的动静不小,怕自己忌惮,所以起了归隐山林之心了吗?
微微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文若此举,让我进退两难呀。”
为难的不是荀或要致仕,而是那些被抓进牢房的士族子弟,他不想放掉那些人。
停下脚步,看着烈日之下的广场,轻声说道:“我听过一首诗,其言,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文若觉得这诗怎么样?”
荀或知道这是话里有话,农夫和公子王孙,其所思所想皆不相同,主公体恤黔首,厌恶士人,这诗是在说世家大族与庶民对立,而主公选择庇护百姓。
他不是苛待百姓的人,也知道有些世家子弟没干什么人事,可这次的清洗若不阻止,波及的范围太大了,退不得。
只能装傻充愣,回避话题:“春末以来,三月不雨,旱情很是严重,虽说年初之时主公已经安排了抗旱事宜,可秋收必然大幅减产,请主公下令,减免旱灾波及之地的赋税。”
旱情最重的是关中平原,其次是并州,好在其他州郡多多少少下了点雨,青、徐、幽、冀等地的水资源还算丰富,水利工程也没少费力气,灌既沟渠以及水井还算得用。
大部分地方的水田对旱情的抵抗能力比旱田要高不少,各处的常平仓也存储了不少的粮食,遍及领地的大饥荒不会出现。
但之前的话题是在说旱灾的事情吗?
刘襄差点被气笑了,好你个荀文若,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滑头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呀!
“旱灾之事早有安排,文若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知道我的意思,又何必装傻?我跟世家大族没有私怨,只是他们不事生产,人数太多了,百姓负担不起的。”
他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荀或:“我想结束乱世,文若也想结束乱世,可荡平混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恶名,我愿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