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有三把剑,第一把剑是木剑,我花了三年自己磨的;第二把剑是铁剑,我兄长想要杀我,却送了我这把剑;第三把是紫鹰的剑,宗庙的老头子们总说我是庶子,肮脏的身躯会玷污九原城的宝殿,可我不服气,所以便将那把剑抢了过来。这是……三把剑,也是我的一生啊!
——九原城城主,苍鹰之主,徐胤河
……
大雪纷飞,昭武关外,九原城的新君如约而至,可他的身后却空无一人,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他那道略显单薄的身影。
昭武关上站着的人默默地看着远处出现的人,手里的金纹蔷薇旗迎风飘扬。
年轻的雄鹰羽翼未丰,却已有了四海翱翔之志。
九原城的新君一人一剑来到昭武关下,这在三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可这一次却让昭武关上的那位守将感到了恐惧,对未来的未知恐惧。
昭武城关上忽然传出一阵嘈杂,兵铠相触的声音盖过了风雪声,震耳欲聋。顷刻间,两山夹隘内的千里城关上便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昭武雄兵。
雪地上的人停下了脚步,从紫裘袍中摸出了一柄剑,雕刻着鹰身的紫剑。这雪下得极大,只在一瞬便把脚印抹去。
昭武城关上手握军旗的人远远就看到了那把剑,尽管中间隔着茫茫雪雾,而那把剑也未出鞘,可剑上的鹰雕却还是那般锋利,利得仿佛只看一眼就会被划伤眼睛。
“昭武关守将蒙烨,见过九原新君!”昭武关上的黑甲将军目光如刀,声音不大却很低沉厚实,传向了极远的地方。
“九原城徐胤河前来赴约!”那人伸手撩起衣帽,背着双手,极目远眺。略显稚气的面颊下是一双如苍鹰般锐利的眼睛,深褐色的瞳孔下仿佛藏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只有你一个人吗?九原城的武士呢?”蒙烨摘下漆黑的头盔,刀削般的面颊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们在西陵长廊外。”徐胤河眯起眼睛,扫视着昭武关上一架架蓄势待发的弩车,弩箭锋芒上的点点寒光透着雪雾都能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蒙烨将军就是这般的待客之道吗?”徐胤河挺了挺胸膛,昂着头垂眼睥睨着雪天里的雄关,眼里没有丝毫胆怯。
蒙烨眉头微皱,那双深褐色的眼瞳清澈而威严,不染世间的烟火,却富雄韬武略。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去看一个人的眼睛,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仿佛有某种力量,驱使着他内心中那颗因岁月而锈迹斑斑的好奇心。
蒙烨呼出一团白雾,右手抬起向后一摆,昭武关上的弩车顿时发出一阵阵声响,无数支弩箭敛起了寒芒。在这之后,昭武关陷入了一片寂静。
只一挥手,昭武关上便再无弩箭寒芒。
徐胤河目光微寒,如今的昭武关内应是铁板一块,所有兵士都听从着那个蒙烨的话。眼前的这一幕不禁让这位九原城年轻的新君重新审视起了昭武关的实力。
“九原城的新君不率领着西域铁骑,反而独自跨过西陵长廊,是……是来求和的吗?”蒙烨想了想,讲了个笑话,因为实在是没有话说了。
“自然不是。”徐胤河反手将紫剑插在雪地上,挥手拍了拍裘袍上的雪霰,面色从容不迫,“我来,自然是为了完成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哦?那西域的铁骑和九原城的武士为何不来?”
“他们为何要来?”徐胤河猛地呼出一口热气,“这么冷的天,他们为何要来啊?”
蒙烨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可话语却好像卡在了喉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啊,天这么冷,他们为何要来?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履行一个名存实亡的约定?
“关内的老将军们曾与我说过,每当九原城确立新的城主,便会送上一封战帖至关中,接着新的城主便会以新君的名义,征集西域的铁骑和九原城的武士,跨过西陵长廊,来到昭武关外……”
“然后呢?”蒙烨话还未完,徐胤河就突然大喊了一声。
蒙烨不禁一愣,只得将未完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所谓的新君耀武,不过就是那些昏了头脑的定下了一个破规矩,屁用没有!”徐胤河突然放声大骂。
“九原城里的那些老东西除了吃喝等死,一无是处!这三百年来,九原城的地位在西域越来越低,甚至还有些人想觊觎九原城的大殿。而他们每年却只会向一堆破石头祈祷,却从不试图拿起武器,扞卫九原城的威严!”
“老祖宗定下的规定,我会履行。九原城的新君必须率军攻打昭武关,我也会履行!”徐胤河目光灼灼,从左到右扫过这座雄伟的城关,眼中尽是浓浓的战意。
“三百年了,西域人可还记得昭武关的城门长什么样?年轻的九原新君,说话和做人一样,脚踏实地!更何况,现在的西域有什么资本再临昭武!”蒙烨一脸阴沉,不知为何,他对雪地上的那人有着天生的敌意。
“我会征服这里!”年轻的新君撂下了狠话。
“就凭你,还有……那把剑?”蒙烨冷笑一声,昭武关的城关上忽然回响起一阵浅浅的讥笑。
徐胤河面不改色,挥起鹰雕紫剑,指向昭武关上飘扬着的金色蔷薇旗。
“五十年内,我必踏破昭武,远征云尘!”
“口出狂言!”蒙烨冷哼一声,微微摇头,脸上带着一抹嘲弄。
徐胤河在风雪中站了一会,维持着举剑的姿势,只一人一剑便敢面对这座千里雄关。
风雪大盛,茫茫雪雾渐浓,慢慢地,雪地上的那道身影消失在了昭武关上众人的视线中,仿佛是大雪将他淹没了一般,再不见踪迹。
蒙烨缓缓将面盔带上,表面看似平静,可内心中却已是掀起了滔天大浪。
年轻的雄鹰未展羽翼,却已经将目光放向云端之上。
这位昭武的统帅忽然有种预感,五十年内,昭武关必将迎来一场血战,那个九原城的新君未来势必会成为云尘帝国最危险的敌人,而西域也将会在一场腥风血雨中重回三百年前的辉煌!
旧的誓约已被废除,新的誓言已然出现。
帝国义行一年,冬,十二月中旬。九原城的新君在昭武关前立下誓言:“五十年内,必将踏破昭武,远征云尘!”
据说,当年在徐胤河离去之后,昭武关的统帅蒙烨在城关上站了很久,直到大雪没过膝盖,一名昭武关的兵士上来清扫积雪时,才将他从思绪中唤了回来。
不过,当时还发生了一件不被外人所知的事情。
“他叫什么来着?”这是蒙烨清醒时的第一句话,问的则是当时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兵士。他忘记了那位九原城新君的名字,是故意忘记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将九原城的新君放在眼里。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庶出。
“徐胤河。”
“徐胤河……”蒙烨眺望着远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将军。”那名兵士轻轻地唤了一声,紧了紧握在手中的木铲,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蒙烨默默立着,漆黑的面盔下没有丝毫反应。
“将军……”那名兵士咬了咬牙,挺起胸膛,像是鼓足勇气,“将军!”
兵士的声音不大,却比前两次更有底气。
蒙烨偏过头,目光平淡地盯着那名兵士,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等待回应。
兵士瞪着眼睛,直视着蒙烨,轻颤的牙床中挤出了一丝声音,“徐胤……可怕……那个……成为……敌人!”
刺入骨髓的寒冷和紧张让他说起话来都有些口齿不清,冷风入口,那兵士只觉得自己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再感觉不到一丝体温。
兵士的话含糊不清,蒙烨虽没有听清,但却看清了。他看着兵士的目光虽淡,似不在意,可却看得极为仔细,兵士轻颤的口型足以让他辨认出话里的内容:“徐胤河很可怕,那个人一定会成为帝国最危险的敌人!”
是啊,徐胤河这个人很可怕,可是……
“何出此言。”蒙烨忍不住多看了兵士两眼。
“直觉。”兵士低着头,不敢与蒙烨对视。
“直觉?”蒙烨有些好奇,“昭武关的将士们皆以此人之言为笑谈,认为这等狂妄之辈定是在西域不受待见,想要闹出些动静。唯独你,说了些不一样的话。”
“只是……只是属下的直觉,请将军责罚。”
那兵士低着头,声音很轻,再加上风雪交加,蒙烨却是听不出来他话语中的情绪。
“仅仅只是直觉?”蒙烨说,“我想听听你的……肺腑之言。”
“我……”兵士欲言又止,微微抬眼却看到那幅面盔下笑而不语的神情,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大胆些说。”蒙烨鼓励了他一句。
“眼睛。”兵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嗯?”蒙烨眉头一皱,没有听清,“大声些!”
蒙烨声音极大,倒是吓了那兵士一跳。
“你是帝国中握着兵器的人!不是书卷,说起话来就该有几分雄气,而不是像秀衣坊的娘们一样婆婆妈妈!”
兵士愣了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位蒙将军口吐粗言。
“眼睛!”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他竟也对着蒙烨放声大吼了起来。
“眼睛!眼睛!眼睛……”
一时间,昭武关的城关上响彻了他的声音,充满稚气却又有几分凶狠。
“好!”蒙烨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蒙烨问。
“因为属下觉得,九原城主君的眼睛里没有怯懦,也没有畏惧。他只身一人,面对着满城的铁甲重弩,在风饕雪虐的环境下面不改色。他虽是庶出,却拥有拿着那把剑的能力和权力,由此看来,并非是西域无人跟随他前来关下,而是在他的令下不敢有一丝违逆,哪怕这是九原新君的传统!”
“属下以为,此人是徐子毅之后,西域最有资质展翅的雄鹰!”
那兵士的言语铿锵有力,面色潮红,鼓足了全身的气力才将憋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
“徐子毅之后,最有资质展翅的雄鹰……”蒙烨深深地看了兵士一眼,然后又盯着他手里的积着雪的木铲,“九原城的第一位城主……”
年轻的兵士说这话时,气血翻涌;可说完之后,却是感觉浑身冰冷,再加上关外吹过的寒风,不禁让他打了几个寒颤。
“身子弱了些。”蒙烨笑了一下,伸手拿过被兵士紧握在手中的木铲。
“诶,将军?”兵士先是一愣,然后猛地回过神来,竟伸手去夺。
蒙烨拉过木铲,端详着,嘴里轻声道:“在这里铲雪倒是可惜了。”
“什么?”那兵士没有听清,而是后退了一步,与蒙烨保持着距离,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将军面对面交谈,很紧张,甚至不安。
“你叫什么名字?”蒙烨似随口一问。
“陈云幽。”兵士虽不解,但还是如实回答。
“任何职务?”
“昭武军,弓弩营,预备营,第九营预备役。”
“明日你便到我府中领一份差事,若营中问起,便说是我的命令。”
“什么差事?”兵士直奔主题。
蒙烨想了想,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被他插在雪堆中的金色蔷薇旗,于是心中一动,“那便任一掌旗。”
“掌旗?”
“就是替我拿旗的,还有顺带传递军令。”
“多谢将军。”陈云幽心中一惊,传递军令可不是小事。可他虽然感到震惊,可脸上却因为寒冷的缘故,做不出任何表情,这倒是让他有些忐忑。
“拿着。”蒙烨将木铲递了回去,“那是明日的事,今晚你还是得铲雪。”
“是。”陈云幽接过木铲。
“铲干净些。”蒙烨留下了一句话,带着旗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城关。
陈云幽出神地看着蒙烨的背影,直到蒙烨离开后,又盯着手里的木铲看了许久,忽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今夜的雪,格外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