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内谷,阁楼。
曹牧辉缓缓上楼,灰色的衣袖轻轻抚过楼梯的扶手,荡起一层浅浅的尘埃。楼梯的扶手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住在这里的人也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就像是已经死去了一样。
“嗒,嗒,嗒……”不知为何,这间阁楼里异常安静,除了曹牧辉的脚步声外,再无一丝声响,就连磅礴的大雨也不能惊扰到这里的平静,就像是风雨中的破庙,总能有着令人心安的地方。
二楼的中央摆放着木桌和木椅,这里的摆设和其他的阁楼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烛台上已经烧到尽头的蜡屑和泛黑的台面了。平常的话,药王谷的空阁楼都会有人定期过来打扫,而没有换过的烛台说明着这里还有人居住。环境代表着心性,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这般的心如死灰。
曹牧辉刚一踏上二楼,扑面而来的尘埃便让他措手不及,一股刺鼻的气味瞬间沁入鼻腔。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挥,缕缕清风卷着尘灰向阁楼的四角散去。
尘埃涌散,一道轻微的响声突然响起。
“咳,咳!”曹牧辉轻咳两声,随即一挥衣袖,只见木桌上的烛台突然亮起一道火光,火苗在残渣上蹿升,摇曳的微弱火光映照着一道背影……
木桌旁,一人面窗而坐,窗虽紧闭,可透过油纸却依稀能看到一片倾泻而下的雨帘。窗外大雨倾盆,而屋中却是一片死寂,这个场面看着着实会让人感到心颤,但曹牧辉却好像已经是司空见惯,对于屋中的怪异景象并没有感到意外。
“云起了。”曹牧辉缓缓上前,顺手端起木桌上的烛台,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如雾般散开。
火光摇曳,渐渐照亮坐在窗前那人的侧脸。苍白,那人的脸庞苍白无比,没有半点血色,拉耸的眼皮给人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
那人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呆呆地望着前方。若不是曹牧辉尚能感觉到此人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恐怕都要以为自己在和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讲话。
“你得走了,不能让人知道是你在这里。”曹牧辉立在一旁,淡淡地说。
那人没有反应,依旧沉默。
“帝都派人来了。”
“……”
“你难道不想再见到他了?”
“……”
“你在这里的消息,是我们透露出去的。”
只听话音刚落,那人的眉头微微一皱,终于是有了反应。
“为什么?”那人沉声问,声音沙哑得就好像是指甲在残壁上摩擦。
“为了大局。”曹牧辉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刚才那句话果然如他所想那样,可以激起这人的好奇。
那人抬起头看向曹牧辉,眉头皱着,拉耸着眼皮,目光中没有一丝光彩。
曹牧辉淡淡地说:“没人知道是你,他们只知道药王谷收留了一个邺侯的同党。”
“邺侯?”那人眼角一抽。
“邺侯入狱,而你的死,被人诬陷是邺侯所为。”
“怎么……可能?”那人眼睛一瞪,空洞无神的双眸终于有了几分神色。
“帝都来人了,应该是为了杀你。”曹牧辉侧着头,垂眼盯着那人,目光平淡如水。
“不行,我要……我要出去……”那人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可似乎是坐得太久,全身上下不停地发出阵阵从骨骼深处传来的脆响。
“出去能做什么?”曹牧辉猛地上前,将他压住,厉声道,“我说了,没人知道是你!他们只知道,药王谷收留了一个邺侯的同党!”
“邺侯的同党……”那人目光呆滞,重复着这几个字。
“你现在必须离开,不能被人发现你还活着。”曹牧辉一字一顿地说。
“等等……”那人嘴角颤抖着,紧盯着曹牧辉的双眼,“你刚才说,是你们透露了有邺侯同党在药王谷的消息?”
“是。”曹牧辉如实答道。
“帝都的人是你们引来的?”
“算是。”
“什么叫算是?”
曹牧辉沉默了片刻,“我们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一个人,帝都的人是他引来的。”
“他是谁?”
“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那人的话音步步紧逼着。
“别问了。”曹牧辉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忽然低沉了下来,“你若是还想再见到泷山墨,就得给我好好活着!”
“泷山墨……”那人话音一紧,胸口不停起伏,表情也在微弱的火光中渐渐阴沉了起来,“你们想要做什么!”
“谷主说了,你只要活着,就有一把隐形的刀悬在他们的头顶,只要在最合适的时间落下,就能要了他们的命。”曹牧辉说了一句让人半知半解的话。
“悬着的刀?”那人目光微寒,“你们在利用我?”
“随你怎么想吧,如果你想看到的是法外之徒继续搅乱天下,那便继续留在这里吧。”曹牧辉撒手转身,朝楼梯走去。
那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曹牧辉刚才站的地方。而就在曹牧辉即将踏下楼梯之时,他沙哑的声音突然传出,“等等!”
曹牧辉停下了脚步,嘴角闪过一抹浅笑,随即偏着头佯作疑惑,“怎么了?”
那人转过身来,目光冰冷,认真地问,“我要怎么做?”
“活着就行。”曹牧辉淡淡地回道,“此去西行百里,顺着山路,有人会接你离去。”
“这是你的安排,还是……”那人又问。
“是谷主的安排。”
“辛谷主?药王谷什么时候开始干涉世俗之事了?”
“药王谷虽有不涉世事之说,可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知道如何取舍。为了保住百年的清誉,而眼睁睁地看着天下大乱,这并非真正的仁者之心。”曹牧辉目光淡然,却含着一抹追忆之色,“我想,无论是哪一代药王谷的谷主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
那人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番后,终于是点了头,“我知道了。”
这时,曹牧辉忽然挥手,丢出一个黑色的瓶子,“谷主给你的药,三日之内服用完,足以让你恢复七成实力。”
那人接过药瓶,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解地问,“对了,你是谁?”
“这不重要。”曹牧辉淡淡地留下了这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人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手里的黑色药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木门合上的声音,而在这之后,便再无半点声响,只剩下一盏烛火,一片雨幕,还有一个人……
……
“白隐。”阁楼内,方曜眉头微皱,低声重复。
“白隐!”林幽一听,却是突然惊呼一声。
“白隐?”柳寒烟愣了一愣,美目呆呆地看着身旁的黄衣女子。
辛尘风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中,想了想道,“怎么说呢?白隐遇害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略有耳闻。”青守眉头微皱,顿了顿,道,“只是……没想到他还活着。”
“对,不止是你,就连我都不敢确定那就是他。”辛尘风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清水城作为南陆与北的重要港湾城市,其中鱼龙混杂,不乏有一些大家族想要染指这一块地方。很多年前,白隐还未任太守,那时的清水城中一片混乱,四方势力交错其中,官府内的人不是被收买,就是被胁迫,那时根本就没有秩序可言。”
“后来,帝都云尘城中发生了一些动乱,不少人被遣向四方,其中就有白隐,出任清水城太守。彼时的清水城就如同一块蛋糕,早已被多方势力瓜分,而皇庭之上突然任了一名太守,就好像管理羊群的狼中突然降下来一只狮子,自然引起了诸多不满,而且更让人奇怪的是,他一人南下……”
“一人南下?”青守眉头一皱,“一枚被舍弃的棋子?”
“不知道,也许是另有安排吧。”辛尘风摇了摇头,“总之呢……他到了。”
“到了?”
“是啊,十三路劫匪没一路成功,高悬的吊桥被漆黑的铁甲震开,名震南陆的漆甲军护送着他一路抵达了城中,这个人本身就不是一个软柿子啊……”
“这个我听过,据说他和漆甲军的关系……很复杂?”
“是很复杂……”
沉默,阁楼内突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众人围坐在木桌前,彼此都在想着什么,也许是在回忆与清水城有关的事情。
青守静静地看着,心中忽然想到了先前在清水城时与泷山墨的那一次见面,那时白隐已经失踪,可泷山墨给他的感觉却是毫不在意,是不在意白隐的死呢?还是不在意白隐会不会死?
泷山墨身为泷家的家主,凡做事必面面俱到,若是他要杀一人,那个人是生是死,他必然知晓。可青守不明白的是,如果想杀白隐的不是泷山墨,那会是谁?
换个角度想,白隐如果死了,谁受益最大?
清水城太守、云尘白氏、漆甲军……
想来想去,还是泷山墨!
“白隐为什么会出任清水城太守?”青守突然来了一句。
“这个嘛……”辛尘风面露难色,双手交握撑在桌上。
“白氏血案。”方曜抬起头,声音低沉,“二十几年前云尘城中曾发生过一次动乱。”
“什么?”林幽和柳寒烟一头雾水,二十几年前在座的除了辛尘风外恐怕都还是懵懂之年,更别说知晓那时的乱事了。但凡是涉及到朝局的动乱,事后定然会禁言,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几个人敢触动这条规则,除非是……
“青守,你也知道吧?”方曜看着青守的眼睛,语气中不知为何泛着几分寒意。
“不知。”青守面不改色地与方曜对视,嘴里淡淡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可无论从语气还是神情来看,都让人难以信服他不知道这件事情……
方曜沉默着,手指轻轻地敲击在桌面上,强挤出一丝笑容,“那这个事情就比较难解释了。”
“不必解释了。”辛尘风突然站了起来,“有关于朝局的事情,你们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啊?”柳寒烟一脸惊诧地看着站起来的老人,“辛老前辈,您要走了吗?”
“有客人来了。”辛尘风轻咳两声,伸手揉了两下后颈,面露疲意,“这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道是谁会来。”
“不是什么好事吧?”柳寒烟弱弱地问了一句。
辛尘风只是笑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然后转头看向青守和方曜,“这次来的人有点多,你们两个好歹也是玄境了,跟我出去看看?”
“可以。”青守和方曜点了点头。
“哦,对了。”辛尘风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根蜡烛,然后递到木桌中央,“林姑娘,柳丫头就麻烦你照看了,我们走后,你们就点起这根蜡烛,这天有些暗,小心些为好。”
柳寒烟怔怔地看着老人递过来的蜡烛,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嗯。”而林幽却是明白了老人话里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点头应道。
青守深深地看了林幽一眼,唤了一声,“师姐?”
“嗯?”林幽抬眼看他。
“小心些。”青守叮嘱道。
林幽一愣,随即轻笑一声,“婆婆妈妈的,这可不像你。”
青守也笑了,“如此便好。”
言罢,老人带着青守和方曜下了楼,三人手里各拿了把油纸伞,待得木门合闭,阁楼内再次寂静了下来。
林幽和柳寒烟端坐在木桌前,蜡烛上缓缓蹿起一抹火苗,将周围照亮。
气氛一时间尴尬了起来,良久之后,柳寒烟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问:“林姑娘是哪里人呀?”
林幽先是一怔,想了想道,“不是扬州人吧……”
“啊?”柳寒烟顿时一愣,“什……什么?”
林幽望着木墙,仿佛能一眼望穿,“我在想,自小长大的地方算不算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