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倾泻的雨幕是一阵富有节奏的弦声的话,那么此刻,弦声已乱,就在这漫天的大雨中,有人将它拨乱。
青守握着剑,走在阁楼之间泥泞的小路上,斗笠上倾泻的雨水在他的眼前形成一层雨帘。他目光平淡地看着前方,尽管雨势凶猛,但周围的一切却如同一幅幅画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就连阁楼顶层溅起的水花也能被他一一捕捉。
“叮!”仿佛是雨幕被撕开,一股带着强烈旋转的气浪将雨幕卷碎。
青守目光一凝,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抹寒光,那是剑尖上倒映的光泽,锐利得能穿透双眼,直抵脑海,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黑影和寒芒在雨中交错,有什么东西正在向青守靠近!
青守合上了双眼,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寒芒分散了他的注意,倒不如两眼抹黑,只用耳朵去听辨。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深陷在大地里了望四方的塔楼,以己身为轴,以灵感之距为径,化为一个圆,在这个圆内,他闭着眼睛便能感受一切,就像现在……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是在寻找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人,那人叫陈和合。
陈和合的道不离自然,感受着周天万物的变化,然后运用自然之力,就像是古代的人们祭祀着神灵,他也充满虔诚。
可青守不是,他只想着要打破束缚,想要不同于过去的自己。
从前他用的是枪,现在用的是剑;从前他目光如刀,仿佛能看破一切,可现在他却想着将这一切都藏起来;从前的打架他是用看的,现在打架他想用听的,这很荒唐,却也有趣!
寒光已至眼前,雨幕仿佛静止一般,他的耳畔再无半点声响。
青守动了,不知来处的力量驱使着他的手臂,连带着剑和全身一同向前。锋利的剑尖刺破雨珠,剑身继续朝前移动,一切都好像慢了下来。
青守没有睁眼,在他的世界里,漫天的雨帘正缓缓下沉,一道黑影渐渐浮现,剑尖刺破了黑衣和胸膛,一抹血花突然绽放,可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又能够很清晰地感受这一切。
青守的心中满是震撼,这是他在安丰城昏厥后第一次运转星力,当他运转起周身的星力时,感受到的是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仿佛获得了某种新生、神秘的力量。
随着血线在半空中拉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青守也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他怔怔地看着前方倒飞出去的黑影,心中满是震撼。
“这是……什么啊?”青守呆在了原地,莫名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修为依旧还是玄境,没有半分变化,可他的五感却变得无比清晰,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模糊的雨线,豆大的雨珠相互碰撞、融合,然后落在地上。他能听辨出风声、雨声……还有细若游丝的脚步声。
来了!青守心中一震,全身都跟着动了起来,只见其身形一扭,俯身朝左前方掠去,长剑跟着手腕翻转,最终斜在身侧。
跨步、侧身、出剑,一气呵成!
面前的黑影还未来得及反应,泛着寒芒的剑便已至眼前。
短刃“锵”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穿着黑衣的身躯重重地砸起一片水花,那个人瞪大着双眼,恐怕到死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一把剑突然出现。
青守没有留活口,一剑抹过那人的咽喉,因为他知道那人的来路。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记忆里不断闪过断断续续的画面,也是一场大雨、一杆燃着火的枪、一个奇怪的术士,还有一把金色的剑……
金色的剑?青守眉头微皱,缓缓抬起握在手里的剑,仔细地看了两眼,之前那把剑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可不知为何却有种一看见就会认出来的感觉。
“不是这把……”青守伸手弹了弹剑刃上的水珠,抬眼望向四周。他的脚旁躺着一具尸体,雨水顺着阁楼顶层落向泥路,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寻了一个方向便迈步离开。
还未瞑目的尸体躺在水泊中,缓缓流淌的雨水渐渐汇集,将半身淹没……
他们是来自冥河的杀手,为的是除尽山中人。
……
良久之后,青守走到了药王谷内谷入口的那条山路上,这一路上他又遇到了三次冥河的杀手,凭借着不知来路的能力,他很轻松地赢下了每一局,胜者生败者死的局。
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该放下的杀心渐渐地被唤起,就像是很多年前行走在血泊中的那样,手起刀落便是一条人命……
现在的他不喜欢杀人,可却不得不杀,因为那是该杀之人……
“真的是……莫名其妙啊。”青守低声自语,伸手压低了斗笠,收敛起了眼中的杀意,因为……有人来了。
正在青守话音刚落之际,一道身影自雨幕中若隐若现,在两条即将交汇的道路上,两人同时停了下来。
“方曜。”青守喊了一声。
“青守!”方曜的声音带着一些惊喜,甚至还有几分颤抖。
出谷的唯一一条山路上,两人相遇,青守面色如常,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而方曜却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握着剑的手还在轻轻地颤抖。
青守注意到了方曜颤抖的手,不禁有些好奇,“遇到杀手了?”
方曜顿时一噎,没好气地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也是,好像一路上都是他们。”
方曜注意到了青守袖口的血迹,不禁问道,“你遇到了几个?”
青守想了想,“四次,七个。”
“这么多?我一路走来也才遇到了两次,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啊!”方曜拍了拍胸脯,一脸的愤怒,“那几把短刃还淬上了毒,是冥河的人吧?”
“应该是吧。”青守有些不确定地说,“好像也没有几个人敢来药王谷闹事吧。”
“真是的,究竟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来药王谷杀人,他们这么做事就不怕被人唾弃吗?”
“他们也没多少好名声吧?”
“确……确实是没有,但凡事总该有点原则吧,这可是江湖上的规则啊。”
“没人会知道是他们杀的人。”青守深深地看了方曜一眼。
“他们哪来的自信?”方曜眉头一挑,不解地回了青守一眼。
“没有自信,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青守说,“他们上山,就是要除尽山中草,这样才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他们的背后站着的是明宗啊。”
“还有云尘城。”方曜咧嘴一笑。
“这不就解释得通了吗?”
“说的是啊。”
“去看看吧。”青守眯起眼睛望向山路的另一端,好似能透过茫茫雨雾看到什么一样。
“嗯。”方曜点了点头,眼中银光乍现。
……
古老的山石上流淌着雨水,像是血液滑过干涸的皮肤,不断地在坑坑洼洼的地方曲折、偏转,但最终还是向下而去。
老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周围的山石上,这里是一处被重重山林掩盖的地方,悬崖峭壁。
山下是奔腾着的溪流,陡峭的山壁上不停落下碎石,两位经历了半世的老人并肩立在此地,他们就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在相见的那一刻总不免会有一段伤感的沉默,就像现在……
“这么多年了,怎么一见面还是这样死气沉沉的啊?”辛尘风一脸无语,伸手搓了搓后颈,头顶上结成的灵璧将雨水尽数隔绝在外。
“都是将死之人了,还能带着几分生气见人吗?也不怕折了寿。”羊离苍笑了一笑。
“将死也得挑个日子,我可不想这么快死。”辛尘风偏头看着旁边的老人,那半张脸上的裂纹清晰可见。
“怎么了?”羊离苍也偏着头。
“你的脸都快烂了……”辛尘风吞了吞口水,尴尬地摆了摆手,“哎呀,真的是,在谷里待久了,总忍不住给人看病。”
“哦?我的脸……”羊离苍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手指传来的粗糙感让他自己都有些发麻,“这张脸确实不如从前那般俊朗了。”
辛尘风愕然,心中一阵腹诽,一脸无奈地回道,“若说你与过去还有几分相似,那便只能是你脸皮更厚了。”
“脸皮厚的人活得久。”
“活得久?”
“是啊,每当快熬不下去的时候,厚起脸皮来总能找到活下去的路。”
“这算是一句学问吗?”
“算是吧,不过仅仅只是之一。”羊离苍笑着说,“我还有很多这样的学问,大抵都是关于怎样才能活下来的,你想学学吗?”
辛尘风深深地看了羊离苍一眼,沉默了下来,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羊离苍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方才的对话也让他明白,羊离苍的信念不可撼动。
羊离苍注意到了辛尘风脸上的变化,随即转眼望向远方,长吐一口浊气,顿时心生感慨,“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越是繁华鲜艳,就越多是束缚;反之,身处一草一木,一山一海间,一片天地,仅只身一人,那么能束缚你的,便只有你自己了。”
辛尘风心中有些惊讶,羊离苍的这番话他越想越是心惊。
“束缚你的东西太多了。”羊离苍幽幽地说。
“你所以为的束缚,在我看来却是世间的良药。”辛尘风耸耸肩,轻声说,“而良药虽然苦口,可其中的滋味却是回味无穷。”
“你们这些人都只想着自己。”羊离苍摇了摇头。
辛尘风嗤笑一声,“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去祸害别人。怎么到你口中就是只想着自己了?”
羊离苍不置可否,在辛尘风的注视下突然朝前迈了一步。
辛尘风大惊,他从面前的老人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悸动,而再往前那可就是峭壁之外了!
就在辛尘风以为羊离苍即将掉落下去的时候,后者重重地向前一踏,仿佛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辛尘风又是一惊,因为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灵气波动,也就是说羊离苍踏上虚空之时并没有催动灵力。
羊离苍极目远眺,隔着朦胧雨幕望向远方。
“这个世间有太多太多饱受苦难的人了,腐朽破败的王朝啃食着人们的血肉,战火即将来临,你我都不能幸免。”羊离苍张开双手,迎接着烈风和暴雨,任凭风雨冲刷己身!
辛尘风喘着粗气,紧紧盯着羊离苍的背影,视觉上的冲击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没有催动灵气,便能踏空而行,羊离苍之境界,深不可测!
“王朝的腐朽显而易见,我想要改变这一切。药王谷向来济世度人,你……可愿助我?”羊离苍高声一问。
辛尘风沉默着,他有种感觉,如果自己拒绝,恐怕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样的帝国连区区一个王默都容不下,如何能容得下苍生!”羊离苍继续向前走着,脚下已无路,可心中却有一条通天的大道!
辛尘风依旧沉默地看着,羊离苍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却让他心生寒颤。
“药王谷存在了数百年,与世无争啊……”羊离苍扬着头,语气冰冷异常,“今日,你若愿意助我,那边最好……若是不愿,那我便只能亲手请你出山了。”
辛尘风深吸了一口气,“如何出山?”
羊离苍不语,停住了向前的脚步,立在半空中。
辛尘风突然懂了,因为他现在才意识到羊离苍的本意,今日无论他愿意与否,都只有一个结果。为何?若要天下大乱,那便需要向平静的湖里丢入一块石头才能掀起巨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