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一块古老的石碑立在路旁,飞鸟的低鸣回响在群山之间。从远山处,依稀能看到两道身影走在路上,流转的风夹杂着湿润的雨气轻轻掠过。
近处,身着紫袍的男人走在最前方,后面跟着一个青衫少年,不多时,两人同时停在了石碑旁,然后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徐胤河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不耐,头也不回地沉声问道,“几个月前,明宗出山,第一个杀的人便是言谨,你怎么看?”
青守垂眼沉默,没有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太过于模糊。
徐胤河也不在意,又问:“东土之上,明宗有一杆枪,叫赤凤;星辰阁有一把剑,叫七星。而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两把兵器曾被收录在我徐家的族史之中,那时候可以说是徐家最黑暗、最羞耻的一段历史,而如今这两把兵器又一次同时出现在东土,你怎么看?”
青守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锁在了一起。徐胤河的第二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因为这个问题对于他而言太过久远。
徐胤河背对着青守,嘴角边忽然多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西川蜀地的万毒阁多年来不涉俗世,除却偶尔会将一些新颖的毒物送往各地开设的堂口中售卖,万毒阁似乎就真的和外界没有一丝联系,可如今为了明宗的重新入世,唐阎关却不远万里来到清水,只是为了与明之琰一战,这你又是怎么看?”
青守嘴角微颤,想要开口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事情对于青守而言,似乎都并无关联,可每一次他都牵扯其中,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着他目睹或是参与这些事情。
“东土和西域的关系,我想你在清楚不过,如今东土乱象已现,西域的铁骑重临昭武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北方又有草原王庭虎视眈眈。云国将乱,而你又牵扯其中……”说到这里,徐胤河的气息忽然变了,青守只觉得周围的温度忽然降低许多。
徐胤河转过身来,面无表情,“你们两个……最好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什么?”青守一愣。
“这是最好的结果。”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身份。”徐胤河目光深沉,“汐儿是九原城未来的主君,掌管西域诸国,以我徐家之地位,她必须留在西域!”
“我可以去西域寻她。”青守没有一丝犹豫。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徐胤河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现在的你,只不过是明之琰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谁说棋子不能跳出棋盘。”青守直视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目光中仿佛正在燃烧!
他的话音很轻,却意如挥剑般坚定。
徐胤河深深地看着青守的眼睛,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可内心深处那棵根深蒂固的古树却被撼动了几分。
皎月的光划过夜空,穿过乌云和树冠,径直照在了两人的脸上。西域的主君依旧是那般面无表情的威严,而青守的脸上却写满了坚定,可却像是冲动的少年,在一个忧郁的雨夜下哭喊着美好的未来。
不切实际,却又让人心动。
“跳出棋盘……”徐胤河忽然笑了起来,脸上挂着一抹轻蔑的笑意,“可笑至极!你以为的摆脱,只不过是在不一样的棋盘间来回跳动,没有一个棋子可以跳出棋盘!因为它,就是一枚棋子!就算这枚棋子再如何华丽,也挣脱不了拿捏棋子的指心。”
青守的脸色难看了起来,握紧的双拳在胯侧微微颤抖,徐胤河的话就如同一把千斤重的铁锤重重地敲在他的胸口上,一时间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没有人生来不是棋子,从一无所有,再到掌控……时间会证明一切!”青守的声音有些发涩,“时间……会证明一切。”
“是啊,从一无所有到掌控权力,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这是确实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梦。”徐胤河高扬起双手,面向夜空,目光中泛着向往的神色,“当你握住权力的时候,你就会情不自禁地牢牢握紧,无论什么都不会被动摇,这就是诱惑!所谓的梦,一旦成真,你是否能分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妄?”
“古往今来,每一位帝王都渴望着在权倾天下之时,与心爱之人共享太平盛世,可到头来,却只留一人心伤。”
“他们舍不得来之不易的权力,畏惧着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不断猜忌着忠心耿耿的臣子,就连患难与共的妻子也难得信任。”
“他们跳出了别人的棋盘,却把自己变成了棋子,被禁锢在一个自己亲手塑造的棋盘中!”
徐胤河缓缓放下双手,目光灼灼地看向青守,戏谑道,“你分不清现实和虚妄,你自以为是的幸福不过就是你的懦弱,你害怕和汐儿分开,你害怕永远见不到她,甚至……你害怕她会对你心灰意冷。”
“如果不是,为何你现在还在东土这片大地上苟延残喘?为何是我的女儿甘愿舍下九原城的敬仰,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寻你!”
青守面色一片苍白,眼神空洞。徐胤河的话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内心,内心深处的一片湖海也泛起着片片涟漪,波光粼粼的镜面竟开始浑浊了起来,清澈的心海在这一刻原形毕露。他藏着太多太多、不愿意面对的想法,每一次的回避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一片阴影,留下一片浑浊沉至心海深处。
是啊!两年前的他本可以去西域寻找徐缨汐,可是他却去了一个相反的方向,从禹州一路东行,去往扬州,最终在天峰城遇见了林幽。整整两年的时间,他废寝忘食地修习着星术和剑法,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为了寻找徐缨汐所做的准备。
可现在……他才彻底明白,这些只不过是他逃避一切的借口,他在拖延,不敢面对。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未曾考虑过,究竟何时可以出发去西域,该怎么去,到了边关又该如何通过……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
徐胤河看着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年,心中忽然有些失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拂袖转身,摇着头踏空而去,只留下一句话在夜空中回荡:
“莫论天路坦荡,但道人间梦醒!”
“莫论天路坦荡,但道人间梦醒!”
……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已流转过了天际,只余缕缕清风不知疲倦地拂过大地。遥望远方,燃烧在枝头上的火焰渐渐熄灭,静立在山路旁的石碑略显几分沧桑,所有的景似乎都化成了秋季的红枫,如梦似幻终成泡影。
又等过了几阵风,若有若无的溪水声开始回响,似乎唤醒了沉睡的少年。时间的流逝宛若一场梦,从记忆深处的那场火海,一直梦到了现在。
少年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象。高悬于空的明月,镀上银芒的大地,摇曳的竹叶,以及竹影间闪烁的黑影。
掌心处传来冰冷的感觉让他不由地低头看去,一杆黑铁长枪被握在手上,枪尖上染着皎洁的月华,杀意于锋芒中绽放。情不自禁地,少年刺出了第一枪,鲜艳的血光在枪尖上流转,一朵朵血花在黑夜中绽放,迸溅的鲜血夹杂在浓郁的血腥气中扑面而来。
少年颤抖着收回了枪尖,一道黑影应声倒在了他的面前。无面,可枪在滴血,是鲜活的人……
“叮”!长枪落地,他猛地抱住头,刺耳的嗡鸣声在脑海回响,只觉得要炸开了一样,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冰冷了下来。紧接着,像是在极深的地方,一道如同古老祭祀时沧桑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响。
“记住……你是谁?”
我是谁?我……还能是谁?
隐约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瞟到了什么东西,于是乎,万籁俱寂。
没有夜。
没有竹林。
也没有染血的枪。
只有一片艳阳,以及一座开满了花儿的院子。
三丈高的树栽于院落的中央,白色的叶像是雪一样覆盖在枝头上,如同凛冽寒冬中盛开的雪花,轻盈而又柔美。
少年出神地看着树,不对,是在看叶……也不对!似乎是望着那一朵白雪中盛开的花儿在发呆。
定睛细看,雪白色的叶长有花序,而花开六瓣,在羽状的叶中显得格外柔美。
一个念头忽然泛起,若是花开之季,可会有一幅漫天飞羽之景?
可是……就在他入迷的那一刹那,一股炽热的灼烧感忽然涌入全身。他猛地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围的景又发生了变化,原本安逸祥和的院落忽然间燃起了熊熊大火,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整片天空仿佛被点燃,就连云也被烧得通红。
少年心中莫名地恐惧,他四处张望,开始寻找出处。街道上,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倒塌的墙体间喷涌的火舌又瞬间点燃了街边的草木,漆黑的木炭随着热浪飘向远方。
此时的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赤红的烈焰在滚滚燃烧!
热浪翻滚,汹涌如潮水般的声音震颤着少年的心灵,熊熊烈焰似乎要将他吞噬,可他的脚底就像是钉死在了青石砖上,动弹不得。
“嗡嗡……”他痛苦地捂着脑袋,剧烈的疼痛模糊了他的视线,喷涌的火舌渐渐变得虚幻了起来,仿佛是一场梦,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似梦中轻吟,又或是楼台高歌!
“九歌故里,云州大地。”
“旌旗飘扬,莺歌不断。”
“漫漫硝烟,无声而止。”
“鸣金百里,擦枪拭剑。”
“鼓击三度,血溅黄沙。”
“以战止战,以戈止戈。”
“禹王伏案,天下大安。”
“内分九州,外有四州。”
“九州繁盛,四州安泰。”
“云都雀盛,明女下凡。”
“郎才女貌,传为佳话。”
“三千繁华,不复今朝。”
“流年尘世,却不相忘。”
“花开花落,终启盛世!”
歌谣之声渐渐远去,世界似乎又一次寂静了下来,无声的海淹没了这里,竹林、院落,亦或是燃烧的古城……总之,所有的一切皆归于无。
不清晰的世界带来了更多的迷惑,可迷茫间亦有出处。所谓的棋子,即使是身处迷雾,也能够牵引着其他的棋子,去塑造新的棋局。也许在某个清晨,一枚不起眼的棋子将化作棋手,挥袖间卷起残局上的棋子,落于己方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