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坐在殿内,看着他们父子离去。赵镇父子离去已经很久,宫女已把宫内的灯都点燃,屋内一片灿烂。胭脂看向那些灯烛,眉头微蹙。
“娘,您在想什么?今儿过节呢。我听祖母说,往常过节,宫中可热闹了,合宫那么多的人,都会在一起饮宴,还有许多游戏可做。还要赏月。”
赵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殿内,对胭脂掰着手指头在数。赵迅跟着进来,听到赵嫣在数就摇头:“姊姊,我晓得,你啊,不是想让娘去赏月,而是想要娘的好东西了。”
“阿弟你尽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想要娘的好东西了?”胭脂把赵嫣的手拉住:“好了,别和你弟弟争这个,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嫣儿,你可不能再像原先一样,耍小孩子脾气。”
“娘您这话说的不对,哥哥已经少年老成了。弟弟现在也学着哥哥呢,您再要我和他们一样,您跟前岂不无聊?”赵嫣的话让赵迅噗嗤一声笑出来,胭脂站起身:“得,你啊,越来越能说了,我都说不过你。走吧,我们去你祖母殿内陪她赏月去!”
赵嫣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牵了胭脂的手往外走,赵迅跟在她们母女身后。
走出殿时,可以看到天边一轮圆月正升起,月色皎洁,旁边别说云,连一颗星都看不到。此刻天幕尚未转黑,浅蓝天空之上,只有一轮月在那里。月轮旁边,还镶了一层浅浅金色,金银交汇,让这月色更明。
“这月亮真好看。娘,为何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月亮更圆一些?”赵嫣抬头去瞧胭脂,嘴里不忘问出来。
“姊姊,我们站的高,这月亮当然就更圆一些,不然等我们走到下面,月亮就不那么圆了。因此古人常说,赏月需登高。”赵迅望了一眼月,对赵嫣解释。
赵嫣哦了一声,接着就道:“只是阿弟,你不晓得我也晓得这事的,我啊,是故意问出来,图娘的喜欢呢。”
“旁门左道,妇人小性!”赵迅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赵嫣立即不高兴了:“阿弟,难道我取悦娘也不可以?都像你似的,一张脸板着才成?”
胭脂把赵嫣和赵迅的手都牵住:“好了,你们两个就别争个不停了。”
“娘……”赵嫣和赵迅双双喊了一声,话里都有委屈,胭脂笑着把他们的手握紧:“你们俩都有礼,叫我这个做娘的听谁的呢?”
“听我的!”赵嫣赵迅又双双喊了一声,接着彼此瞪了一眼。
“嫣儿啊,还离的老远,就听到你和你弟弟吵嘴。”柴太后的声音已经响起,她站在殿前,看着胭脂母子笑着道。
“祖母,您说,到底是我说的话对还是阿弟说的对,娘说,我和阿弟说的话都对。”赵嫣已经跑上前,歪着头问。
“给祖母问安,祖母,姊姊是女子,做男子的,本不该和女子……”柴太后已经打断孙子的话:“瞧瞧,又要开始讲道理了,不过一家子之中,很多时候本就没道理可讲的。难道你要说我偏心了你姊姊,还是说偏心了你?”
赵迅的脸红一红:“祖母,孙儿并没这个意思。”
“嫣儿方才说,这宫里往年过中秋,都热闹极了。大郎和几个大臣在宴饮,我就想,陪婆婆过来赏月呢。”胭脂笑着对柴太后说。
“热闹不热闹的,也只是他们小孩子家爱热闹。要我后来,就爱这样清清静静地赏月呢。”柴太后笑着让胭脂他们往殿后去。
“祖母,我也不爱热闹。”赵迅一本正经地说,柴太后笑了:“哪有不爱热闹的小孩子,你啊,非要把自己做成这么少年老成做什么?”
赵嫣对弟弟做了一个鬼脸,赵迅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柴太后带了他们来到方才柴太后赏月的地方,这地方在宁寿殿侧面一座小平台上,平台之上放了一张桌子,上面只摆了个小小香炉。香炉之中正焚着香,香烟袅袅。
桌边小几之上,放了一个红泥小炉,上面坐了一个银壶,里面的水已半开。几上放了茶碾等物。宫人搬出几把椅子来布设好。除此再无别物。
赵嫣已经抢先坐下:“好香啊,今儿啊,可以吃一杯祖母烹出来的茶了。”柴太后已经把银壶拿起,往茶壶里注水。
赵迅抬头看天,面上神色似乎有些怅然。
胭脂把小儿子的手握住:“迅儿,你是不是觉得,太冷清了?”
“儿子……”胭脂不等儿子说完话就开口:“我是你娘,你是我儿子,母子之间哪有什么不能说的?好好地和娘说。”
“儿子其实,其实……”
“你其实也爱热闹是不是,只是怕被人说?这才学着冷清?八|九岁大的小孩子家,想这么多,不是什么福气。”胭脂见儿子说了好几个其实都说不出话来,已经打断儿子的话,对他这样说。
“娘,是……”赵迅想辩解,但又觉得辩解有什么不对,只是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是先生这样说的是不是?迅儿,你是娘的小儿子,这江山是要传给你兄长的。于是你先生就说,要不做纨绔要不就修玄,总能保一世平安的?”
胭脂的话让赵迅的脸更红:“娘,我……”
“迅郎,皇家皇家,也是家啊。你若真听了这样的话,娘的心,不晓得有多难过。”赵迅抬头看着胭脂:“娘,我晓得娘您疼我,不过……”
“没什么不过的,我知道,成了皇家,和原先不一样了。你哥哥也是我生的儿子,他怎会忌惮你呢?况且,”
胭脂说着微微一顿,接着笑了:“你这一生,有你父亲打下的江山,你兄长执掌江山,你只用做一个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
“娘,我,我……”赵迅的脸红的都快滴下血来。胭脂瞧着儿子,眼神温柔:“以后,答应娘,有什么话一定要和娘说,不然的话,娘会很伤心的。”
赵迅点头,胭脂把儿子搂进怀里,赵迅的脸埋在胭脂肩膀上偷偷笑了。
柴太后已经递了杯茶过来:“说了这么会儿话,也喝杯茶,嫣儿啊,都快把茶给喝完了。”
赵嫣笑嘻嘻地吐下舌头:“那是因为祖母烹的茶,很好喝。”柴太后摸摸孙女的发吗,脸上全是宠溺的笑。
胭脂看着面前的家人,但愿年年似今日。
“当日我们年轻时候,绝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御花园内赏月台上,酒已三巡,赵镇又喝了一杯酒,就和身边的符三郎道。
“年轻时候,我贪玩,那时候……”符三郎提起往事,也不由轻叹一声。
那时,还有柴旭,他虽年纪小了许多,但因着身份,符赵等人对他是很恭敬的。那时,在符赵等人瞧来,柴旭是在未来需要被辅佐的天子,谁也不知道,此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官家,表兄,太子很好,定不会像……”曹休见符三郎不说话,赵镇也沉默不语,说出这么一句却又觉得有些不好,忙住了口。
“我的儿子,我当然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捷郎,你可当得起你这些叔叔伯伯的称赞?”赵镇看向坐在左边的赵捷,笑着问道。
“父亲的意思,做儿子的很明白。不过,都说红花虽好,却也要绿叶扶持,做侄子的以后,还要靠各位叔叔伯伯们多扶持!”赵捷起身,双手端着一杯酒,对在座众人恭敬地道。
说完这话,赵捷就把杯中酒饮干。赵镇不由拊掌笑道:“很好,我的儿子,果然不让我失望!”
赵捷已经坐下,他唇边已经带了一点酒滴,更显得英气勃勃。
“殿下果真不负官家期望。”赵朴轻声说了一句。赵镇已经骄傲大笑:“我的儿子,我很明白,我很了解。”
赵捷唇边笑容,已经不再是少年人的腼腆。
符三郎也笑了:“好,很好!果真英雄出于少年,说起来,我们已经渐渐老了。”
“是啊,我现在觉得,最快活的时候,就是当初在麟州的时候了,现在,纵然黄袍加身,执掌天下,却没有那时的快活了!”赵镇的话听起来很随意,赵朴的眉已经微微一皱。
一直没说话的周德和狄勤对看一眼,狄勤已经笑道:“臣愿为官家去守麟州。”周德也站起身:“官家,臣在汴京城久了,臣也想去地方上做一任地方官,也好让……”
周德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好让家里的女人,少说些我没见识的话!”
狄勤已经笑出声来:“原来在官家面前,你也晓得,自己怕家里的女人?”周德瞪狄勤一眼。
这是赵镇想听到的话,可此刻听到了这样的话,赵镇心中却没有多少欢喜,难道,做天子的,总要走到这一步吗?
“官家!”赵朴已经叫了赵镇一声,接着赵朴开口:“君臣相得,君臣彼此为彼此想,国之大幸!”
赵镇收起思绪,对赵朴点头:“相公此言,甚佳!”
符三郎和曹休已经明白赵镇的意思,符三郎也站起身:“我本该是待罪立功的,还请官家派我去边关,把那出尔反尔的辽人,打个落花流水。”
曹休也道:“符家表兄说的是啊,想起当年,如同一梦!”
赵镇伸手拍一下曹休的肩:“那时,你还总是跟在我身后。”曹休笑的很开心:“然后,还在茶楼上和人差点吵起来,说起这事,那就要夸一下表嫂了。”
提起胭脂,赵镇面上笑容有些温柔,其实,早在那个时候,妻子就进到自己心里,再没变过吧。
这样有勇气不惧怕的人,完全打破了赵镇对女子原先的想法。
“爹爹,娘当初做了什么?”赵捷有些好奇地问。
符三郎已经道:“这件事,我没亲眼看见,但我听人说了很多遍,来,我讲给你听!”谈笑喝酒,一个个直到月上中天,都已有些醉了。
赵镇下令开了宫门送他们回去,符三郎和曹休两人一起骑马回去。寂静的街道上,只有他们这一行人。
符三郎突然听到曹休的叹气声,符三郎看向曹休:“你担心什么呢?曹家是未来皇后的娘家,况且方才表兄也说了,此后,赵家和我们,世代为姻亲!”
“我知道这些都是平常事,只是想着,原本都是一样的人!”曹休的话让符三郎笑了:“你这话,若让曹相公知道了,必定会骂你!”
“祖父已经年老,我想着,该恳求陛下,让我奉祖父回乡养老!”曹休没有回答符三郎的话,而是说了这么一句。符三郎点头:“如此甚好。大家彼此各让一步,各自有各自的富贵荣华,江山也安定,不是都很好吗?”
曹休笑着点头,已经来到两边将要分开之处,符三郎和曹休彼此一拱手,也就各自往各自家去。
此刻月还没落下,还可以回到家中,和家中人赏月呢。
“你这酒喝的真不少!”胭脂接了赵镇,命宫女拿来热水,用手巾给赵镇擦着脸上身上。赵镇握住妻子的手:“胭脂,我今天很高兴!也很难受。”
“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喝这么多的酒。”胭脂淡淡地说,用热手巾把赵镇的脸又擦了一遍。
“胭脂,你说,会不会觉得我傻,明明知道不可回头了,可还是想回头?”赵镇的话让胭脂笑了:“没有,因为原先的我也是这样的,明明知道不可回头,可还想着回头,明明知道不可放下,可还是想放下。”
“你这么说,我们俩就是天生一对?”赵镇笑吟吟地看着妻子。
胭脂让宫女把水盆端走,命她们关上殿门,吹熄蜡烛,只有月光从窗缝从门缝中照进来。胭脂看着丈夫,面上笑容温柔,把丈夫的手握在手中,赵镇把胭脂轻轻一拉,胭脂已经躺在赵镇身边。
“是的,我们是天生一对,在这世上,再合适都没有了!”
胭脂的话让赵镇又笑了,把妻子搂的更紧。胭脂靠在丈夫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不管是在这宫中,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只要两颗心在一起,就够了。
曹休在次日上表,奉曹彬回家乡养老,赵镇在数日后准了奏折。狄勤周德符三郎等人也各自往所在地方去。
两年之后,赵镇下诏,赵捷和曹家女完婚。太子的婚礼极其盛大,曹氏入主东宫后不久,胭脂就把后宫事务一一交代给她。
这让曹氏十分惶恐:“圣人,妾……”
“你何必如此惶恐?你是我的儿媳,称我一声婆婆也可!”胭脂的话让曹氏笑了:“是,儿媳遵命就是,不过这后宫之中,原本就是婆婆掌管一切,儿媳不过是该掌管东宫事务。”
“后宫之中并无嫔妃,统共只有我们几个人,难道你还不敢掌管了?”胭脂含笑看着曹氏,接着不等曹氏回答,胭脂就道:“是了,难道你是怕劳累了?”
“儿媳不敢!”曹氏的话刚说完,就听到赵嫣的笑声响起:“嫂嫂,你原先可不是这样的,难道说做了我们家的媳妇,人也会变的腼腆些?”
曹氏本是个极其大方的女子,此刻听到赵嫣这样说,面上神色不由有些发窘:“嫣娘,我并不是腼腆,只是做媳妇的规矩和在家做小娘子,不一样的。”
赵嫣已经挽住曹氏的胳膊:“哎呀,嫂嫂,你要是嫁到别家,这话说的也对,不过嫁到我们家来,这话,我就要说不对了。”
胭脂这回没有说赵嫣,只是瞧着曹氏,曹氏已经笑了:“既然如此,那婆婆的意思,我也就收下,不过儿媳……”
“没什么不过的,嫂嫂,这宫中的事情,最简单不过了。”赵嫣拉着曹氏的手一本正经的说。
胭脂含笑看着面前的儿媳和女儿,渐渐地,她们都长大了,如一株株摇曳的花,很多事情,那时来不及做的事情,也该去做了。
曹氏本就是个聪明灵秀的人,宫中事务很快就处置的井井有条。胭脂和柴太后都十分满意,一年半之后,曹氏生下一个女儿。
胭脂抱着这个小孙女笑的合不拢嘴,柴太后也笑道:“这瞧着,和她姑姑很像!”赵嫣用手托着腮:“我很小的时候,长的不这么好看吗?”
胭脂噗嗤一声笑出来,把孙女抱的更紧一些:“要想个很好的封号呢,叫什么才配得上我们的小公主呢?”
“娘,哥哥现在是太子,他的女儿,不是该先封郡主吗?”赵嫣的话让柴太后又笑了:“很快,就知道了!”
“婆婆不说我们,我们已经很高兴了。”胭脂的话让柴太后又笑了:“去吧,拘了这么多年,你们啊,也该出去外面走走。”
赵嫣的眉只一皱,接着就又笑了,自己也长大了,不再是当初的孩子了,也该离开爹娘的庇护了。况且身为公主,已经得到足够多了。
胭脂看向女儿,见女儿面上若有所思,不由低头微微一笑,孩子,终长大了。
“爹爹,您要退位?您今年不过刚刚四旬,为何要如此着急?”赵捷被赵镇召来,本以为是赵镇给自己的女儿赐名,谁知竟是这么一件事,赵捷登时就惊讶地道。
“是啊,我今年不过四十有二,你也不过刚刚二十,按说我不该退位呢,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娘早就说过,我啊,只有做将军的才,也只有做将军的命。这么多年的皇帝当下来,真觉得不好当。可你和我不一样,捷郎,你更适合坐这个天子。把这个位置给你,我很高兴。”
“父亲!”赵捷跪倒在地,行了大礼。赵镇把儿子扶起来:“别以为做皇帝很好做,从此,这个天下,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
赵捷再次行礼,赵镇阻止了他:“好好做。你,一定会比我做的更好。”
赵捷应是,赵镇看向殿外的天,天地还这样广阔,该有许多地方没到过的,这一回,要一一地到。
传位很顺利,况且赵捷是谁都挑不出错的储君。传位之后,曹氏受封为皇后,她的长女被封为宁安公主,赵嫣升为长公主。赵迅被自己的兄长封为陈王。
至于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在传位之后就离开了宫廷。赵捷原本想让侍卫宫女们跟随,赵镇表示只要几个人就够了。
汴京城外的大道上,赵镇一身富商打扮,骑在马上,旁边停着两辆马车,胭脂从前面那辆马车上掀起帘子:“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这位院君,您拿钱雇了我,自然是您要往哪去,我就听您的吩咐!”赵镇笑嘻嘻地对妻子说,胭脂白他一眼:“贫嘴!”
胭脂和赵镇只带了四个侍卫两个宫女,他们也换了平常人的衣衫,听着赵镇夫妻的对话,宫女们相视一笑,像这样的皇家夫妻,还真是少见呢。
赵镇看着胭脂,催促道:“快些,不然再等等,这道上的人就多了。”胭脂眯起眼,看着面前的岔道,胭脂抿唇一笑:“既然要听我的,那就往这边走,去我家乡,我啊,要去探探我娘!”
“好!”赵镇笑着应了一声,拨转马头踏上往北边的路。
胭脂坐在车里看着丈夫的背影,二十多年前,胭脂也是沿着这条路,走向汴京城的,那时胭脂充满了对汴京的好奇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而现在,胭脂要顺着这条路,回到家乡,去看看那久违的山水,去探望久别的人。如果能遇到过去的胭脂,胭脂会告诉她,没什么好担心的,汴京城内,会在不久之后,流传着你的传说。
“圣……院君,风沙大,帘子放下吧!”宫女轻声劝说,胭脂把车帘放下,唇边已经有笑容,带上女婿回家乡,想想真是件十分开心的事情。
马蹄声在此刻,都已经变成悦耳的乐声。日子,就这样平静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