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师兄快回来了吗?”
山洞里咚咚的泉水声与男子的声音融在了一起。
语句中的急切与不安蔓延向各处。
洞中还有另外一位盘坐着的年长男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专心闭目念咒。
继续等。
义父说过要等着。
等一千朵泡桐花落进洞中山泉,转转悠悠地漂下山,到山脚停下后。
他的师兄才会归来。
花朵和残落的树叶依旧不停歇地飘落,落往山下的池水中,四下静的可怕。
“以慕,真的考虑好了吗?”
忽然间,义父唤他名,与之最后确认。
会以慕深情地望向泡桐树干,苦笑道:“义父,年过十一载,如若心中有变,自然中途而弃。而且,区区这五日,也该是我还他的。”
年长的男子点了点头,燃起了地上早已布好的符文。
火光四溅,大泡桐树前点点光火中,映着会以慕那发亮的眼眸。
十一年,春夏秋冬,风花雪月。
火光中,隐隐瞧见一位青衣少年腰间闪着银光的玉石。
紧接着是熟悉的藏青色衣角。
“成了,成了。”
年长的男子语毕,随即消失在洞中。
义父早与他说过事成之后,他会自行离开。
会以慕对着空位行了礼,送别义父。
一送完毕,他便着急地转头看师兄。
泡桐处,那副躯体忽现忽隐,随之,缓缓站起,穿过树干,于火星中踏步走出。
会以慕却意外地避开了,避进了侧边的小洞里。
他不想邀功,也不想招摇。
将师兄复生,会以慕只愿能静静地瞧着他。
“不知,他念中可还有你,有与你的特别情谊。”
义父带他来山洞前就告知过他。
也是,十一年前,他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如今他已然二十多了,这么久了。
站在师兄面前该如何启齿,会以慕其实没想好。
十余年未见。
还能笑着唤他,师兄吗?
会以慕心中还没有答案。
那泡桐树的千年树灵,助师兄更好的复生。
走出来的人容光焕发,凤眼又加了几丝温柔。
他白皙的脸颊配上似笑非笑的嘴角。
会以慕看他都看痴了。
瞧着他步步踏出山洞,脚下踩着几朵色泽如白雪的泡桐花,宛若仙人。
走过步步,少年向老成。
会以慕模模糊糊所见,见他身段长高,影子拉长,披发中间扎在一起的两排小辫依旧是曾经的梳法。
清脆的敲击与脚步声一并,乃是左耳处银色的大小耳饰随风碰撞。
想再凑近看细些,会以慕却惊觉胸口微凉,微微皱眉。
果然魂灵残损,他心道。
藏青色衣衫的复生之人,没有停步,亦然未发现洞中,早已有一人看他许久。
一直走到洞口,看到顶上写着几个大字:“郁桐洞”。
师兄转过身来,瞥见旁边草丛里扎着的束束已点过的废香,眼中满溢着疑惑。
“莫涵煦...你....终于回来了....”一句哽咽的话语传入了耳中。
复生之人,顿住了脚。
回头,无人。恍若幻世。
待得十一年,见君却不认。
会以慕说罢,无力地捂着发凉的胸口,一寸一寸贴着墙壁滑倒在地上。
山洞的岩石硌着他的蝴蝶骨,越觉得心疼。
分明朝思暮想,可重见的那一瞬,当年的自责全全涌上心头。
即便他将部分生魂赠予他,莫涵煦也不必一定感激他。
别傻了。
会以慕劝自己。
凉意钻入了骨头,把会以慕疲惫的身躯包裹。
他睁着眼见花落,复生作法的五日宛如五年。
欢喜和忧伤的情丝,侵入他胡思乱想的脑袋,那打架不止的眼皮终于忍不住闭上了。
梦里,他回到了自己九岁的那年。
那年一天夜里,空中传来阵阵雕群哀鸣,盘旋于会国都城勍城。
雕非群居动物,相传只有在危险,或是遇事后才会鸣叫。
连续鸣叫非同小可,不到三日,多城的官员均向会王上奏。
众多鸟雀袭击雕祠,各地塌毁的雕祠不下百座。
会国百姓向来敬雕,以雕为神旨。
雕祠损毁,乃是神明被侵之意。
寓意有重大灾祸。
这些日子,会以慕在后庭终日不见父王来找母后。
母后也是日夜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忽而有一日,哀鸣停下了。
安静到大家都有些不适应。
那天,烈日似火。
太阳光灼烧着所照耀之处,不论是稻田里的稻子,还是宫中的殿庭,皆是炽热。
离正午还差一个时辰。
福脂山上两位被世人称为“仙人女修”的蒙面女子运着轻功,落在了会国大殿的殿庭内。
仙修乃是雕王亲自挑选亲卫,是雕王身旁最为亲近的人,跟随雕王一生,且信任之人。
仙修下山,定是有要事要报。
只见,女修身着白色丧服,头盖素色麻布。
二人手捧红白灵囊,眉目悲怆。
会大王会沅祥放下政事,从内殿快步赶来。
“有幸见过两位仙修。”
瞧见女修们眼神空洞,会沅祥除了行礼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仙修先道:“姐妹两位,有事要劳烦大王。”
“仙修下山,自然是有重要的事相说。在下在所不辞。”
会大王赶忙接话。
两方都谦逊着,互相鞠躬行礼。
在场的大臣和侍卫都清楚。
要事一来是喜报,二来便是噩耗了。
“前日辰时,现世雕王二十八代逝世。还请各位节哀。”
仙修中眼角带痣的姐姐璇雅,开启了手中血红色的灵囊。
接着妹妹璇懿,打开另一个白色灵囊。
两股混合色彩的细烟,被清风吹散。
没人敢发声。
璇雅扎起灵囊的口子,递给了会大王。
会王会沅祥接过血红色灵囊,面色凝重,看了一会过后,他轻声问道:“这灵囊,是.....”
璇雅见他露出为难的神色,缓缓回答道:“奉上天之命,望大王能帮上忙找到雕王后嗣。”
“可惜的是,我们并不知新代雕王身在何处。”
“仙修,你们都找不得,我们这些凡人如何找得啊?况且只凭一个灵囊,这实在是困难。”一位嘴快的大臣问出了后头多人的心声。
从第一代雕王平息天地大乱开始,雕王一代又一代皆是子嗣相传。
之前,仙修下山也只是带雕王的讯息。
可现在命人去寻新雕王此为何意。
“诸位有所不知,此非我们为难各位。十五年前的四国灾荒,二十八代雕王为了苍生与上神约定下凡化人,用灵渡灵,护得四方平安。”
“就是因为如此,雕王的子嗣才以人形留在人间。昨日灵囊躁动,灵囊绳指向南方,我们只是照着指示托付于诸位。”
“灵囊护灵,望会王能顺利找到,得天下平安。”妹妹璇懿开口解释道。
两人又行了三次大礼。
“小女感激不尽。”
会沅祥心中甚是不解,他握着这个灵囊,手举无措。
他问:“仙修,凡人之力毕竟甚微。可否仙修们亦是参与,有所助力?”
璇雅拨了拨鼻前的面纱,微微摇头,又微微点头。
思考许久后,道:“还有一法,会王可与其余三国商议,送得二三徒儿来助,以寻雕王贵嗣。挑选之人,小女定当悉心教诲。”
她语气多是诚恳,旁人见不得她神情,却终究有个说法。
年轻的仙修踏云告辞,留下珍贵的灵囊在会沄祥手心微弱的晃动。
灵囊上像极了火焰的花朵绣得格外精致,会大王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入怀中。
雕王逝世,无子嗣所接。
北边的小芗国更是有亡灵血洗城池之灾祸。
四方不平,群龙无首。
“大王,此事非同小可,不知后面操纵之人心向何邪处!”
阮垣方在第二日早朝上书,意指出兵相助小芗镇压亡灵。
“阮将军此言差矣,静观这几日是天降灾祸,怎是凡人操纵。凡人若是有如此阵势,那神雕灵与各处神灵岂不是笑话?”丞相方起莘起身指责阮垣方。
“孤昨日与小芗国飞鸽传书,过几日,莫国主如何解此事便也可知。”
“爱卿为国忧心,孤甚是欢喜。诸位广上书,不负雕王托于我们的期望!”
“不负雕王期望!”臣子们纷纷回应,响彻宫廷。
半月后,小芗国主莫也汗平定亡灵之灾,自科沁大草原远赴会国相议灾祸后续,包括挑选寻嗣修士的大选之事。
于是,这次膳房接到的御令严苛至极,王婆婆不得不让房里最小的干活小丫头也来帮忙。
“雨新,你可听好了。今天来的是大宾客,在盘中一颗葡萄都不能掉。桃酥上一粒芝麻也不能少!”
王婆婆把一盘盘果盘小心放在小丫头的竹筛里面,再三叮嘱。
膳房离大殿有些许路途,侍女端着各类奇珍异果,小步向前。
雨新小丫头走在最后头,她头一回去大殿,一路四处张望。
“知道吗?今天三皇子也要来,听人说他虽不及他大哥,但俏皮可爱.....”前头就是舞幽殿,侍女们小声议论着。
李王后携会以慕缓缓走出,三皇子的容貌让好奇的侍女们纷纷探头去望。
三皇子脸颊附着丝丝红晕,眉眼锋利,骨中透着阵阵英气,黑发上银簪旁的发巾随风晃了又晃。
嘴角扬起的笑容映着阳光地洒落,他似散着金灿灿的光,在行道上那么出众。
侍女们一脸花痴的样子,雨新也不例外。
莫国主要来,会王会沅祥准备的阵势自然是要大气。
大殿内外被要求挂上金色的彩条,连宴席的桌与蒲团都是勍城最巧手的工匠亲手制作。
吃的更不用说了,除了本地的特色的糖醋鸡块,三虾豆腐,银鱼蛋羹。
还配了陈国的红油抄手,小芗最有名的烤羊肉也块块切好放于每一个桌上。
宫中一行人站在大殿门口迎接远客,会沄祥满面忧愁,三皇子会以慕呆在一旁,心中涌着激动。
会以慕的小手摩挲着腰边的白玉,他在期待他的伙伴出现。
母后昨日告诉他,这次不仅莫大王一个人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莫二皇子也会光临。
“哈哈哈哈哈,会兄有礼了,还这般辛苦在门口迎接,小弟谢过会兄了。”豪放的笑声传来,正是莫也汗的话语。
后面的棕马上坐着,眨着凤眼的莫二皇子,浓浓的眉毛往下是泛着涟漪的双瞳。
即使未笑,却透出点点柔和,甚是乖巧之样。
“客气客气,莫弟和莫皇子快快请进。”
会沅祥命人安顿了他们的行头,小芗一行人就在宴宾厅入席坐下。
两位皇子年岁相仿,如此一起坐在最右侧的位置。
会以慕向来不认生,他咧开嘴对一言不发的莫二皇子介绍自己:“莫公子,我是会以慕。”
“会皇子问安。”
这位莫二皇子好像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一样,依然尊称对方是皇子。
语气的平淡毫无波澜,会以慕一时吃了闭门羹,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这是上好的桃酥。”一个稚嫩的女音突然出现在尴尬的问候时刻。
“啪嗒”。
上好的桃酥还没放到桌上,已经被打翻在了地板上。
傻眼的是个身格小小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膳房侍女的麻服。
她呆子一般盯着碎了一地的麻酥,眼中全是无助。
“雨新.....真是到处闯祸......”
王婆婆低骂一句,上前拉住雨新,把她按着下跪。
“快向大王认罪。”王婆婆龇牙咧嘴,轻声又凶恶地推搡着她。
小丫头手中紧抓着一个簪子,暗红色的流苏簪子因为俯身放桃酥,从内衬中掉下来。
她紧紧握着,低着头许久不语。
“不必逼她,小侍女你过来。”会沅祥向来慈祥。
虽说她在大殿内倒了珍贵的食材,但这个小姑娘看着不过七岁,不至于为难她。
大王有礼地笑着继续道:“你手中可是什么绝世珍宝,让你不等桃酥上桌,便俯身去捡?”
雨新本是站起向会大王走去,听他一讲,女孩向后退了几步。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大王叫你来居然还后退!”王后李近樱性子急躁,忍不住教训道。
哪知小丫头的脾气也倔,她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想要辩解。
担忧的神情,像是护着性命的囚者,那簪子在她手上越握越紧。
会大王和李王后见到她的脸蛋后,全全愣住了。
她其实早有知错,一会又自行跪了下来。
“女婢惶恐。簪子是逝去母亲赠予婢的。恳求大王赐罪,千不该万不该.....”
雨新颤抖着,在场所有人都能见她发抖的肩膀。
她重新低下头,犹豫一会,把簪子塞回了胸口。
“噢,那你倒是说说,这个簪子和你的性命相比哪个更为重要?”莫也汗国主也格外好奇。
小丫头这次想也没想,开口道:“簪子。”
座上的宾客都笑将起来,只有会以慕和他边上的莫皇子面无表情。
坐在中间的会大王神色越变越差。
小姑娘回答完就把头埋进乌黑的头发里,听着旁人的笑声。
她仿佛街头的乞儿,分明如此伤心与难堪之事,俨然成为了一个笑话。
会以慕一直盯着小丫头颤抖的身子。
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在哭。
不知何处生出的怜悯心,促使会以慕从蒲团上站起,道:“父王,她既然是一时失职,桃酥才未上桌,正好这是我和莫皇子的位置。那便罚她服侍我们一天,以此抵过,可好?”
一句响亮的话盖过了接连不断的笑声。
此句过后,座席静了许多。
“可否给孤瞧瞧你娘的簪子?”会沅祥并未回答儿子的话,反倒紧锁眉眼,望着雨新,柔和问话道。
“还请大王赐罪,女婢第一次进殿多有不懂。大王赐罪,大王赐罪.....”
她依旧跪在那,见会沅祥走下来,“咚咚”地向他磕头。
王婆婆赶忙假笑道:“大王,老奴来回答便是。这死丫头是.....是那废冷殿侧妃的女儿,向来不懂礼数。要不是膳房缺人手,大王您说,老奴也是迫不得已....”
冷殿侧妃!
会大王闻言色变,瞪着王婆婆询问:“你说的可是然妃....多年前入宫的馨然??”
雨新缓缓抬头,泪眼婆娑,面上写满了不解,她带着极度压制的哭腔,“王婆婆,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提我娘了吗?”
四下沉寂。
会以慕傻傻地站在那,突然没了话,不知该如何帮她。
何方没有听过馨然这个名号,她在天下人口中皆是传闻。
传闻故事之多,以致不分哪边为实。
传说她是山上的麻雀修炼成精,进宫就是为了接近会王来抢夺雕王的神灵之位。
还有说她是个产子妖怪,天下各处都是她的孩子,这些孩童能吸人灵气与神志。
另又有传她是圣女,亦或是神女。
她仅在城墙外跳了一支舞,旱灾多年,因为她的舞姿,点点雨珠洒落。
多年未开的花朵接到了水的甘甜,朵朵争相开放吐出芬芳。
谷物得了浇灌,皆结出了甚好的果实。
之后,她便入宫成了然妃。
那位入宫后深得会王会沅祥痴慕的女子,谁人不知,无论多少妃子在侧,却日日夜夜只念着她。
雨新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抿嘴抽泣。
因为她在大王面前犯错,又会有多少异样的眼光会盯着她,会指责她。
在她不在的各处,兴致勃勃地讨论那个她想念了好久的母亲。
要是簪子未掉,要是桃酥未撒,世人就不会注意到她,更不会再挑起当年她母亲的那些事迹。
“听父王所言,会大王与父王有要事相谈,我与会公子就此出殿。再让这个丫头给我们做一盘桃酥。”
莫二皇子打破寂静。
“不知贵国膳房在何处,就叫小姑娘带我们去吧。”
说着示意会以慕去扶她,然后深鞠一躬,看向诧异中还未出窍的会沄祥。
“请会大王答允。”
“涵煦,你也不必。”莫也汗在前座呵道。
不知今日这个向来谦逊且不管闲事的儿子,为何突然帮这个身份不明的小侍女。
会大王不是无国心之人,他深知有更重要的大事,耗在女婢身上自然是不妥当。
“自是答允,但你俩小子可不能走远。至于犯上之事,后日膳房老婢到正德殿来,孤再审问。”
小丫头知晓得救,颤抖着再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