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二公子浅浅一笑,先于他们几步走出殿去。
会以慕心中满溢着感动,他没料到莫二皇子出力帮忙,在如此难堪之时能挺身而出。
他跑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堆满笑颜的脸颊凑了过去。
“不必道谢,心中所想,实行罢了。”
那带着满脸愉悦的脸蛋,被莫二皇子瞬间一掌推开。
会以慕有些尴尬,假装咳嗽,调转话题道:“远来是客,我带莫公子去玩小石子吧。”
莫二皇子木讷地点了两下头,就被热情洋溢的会以慕,拉去了宫廷中心的鱼塘:渝沁塘。
小丫头见他俩去了塘边,她便知趣地跑回膳房去拿桃酥。
哥哥们替她解围,她自然要报答,欠他们的一盘桃酥定要还的。
“嘿!你前面跑去哪了?你名字叫雨新是吧,来,拿着石块!”
会以慕接过她小心护着的桃酥,往她小小的手掌里塞了一块小小的石头。
“谢谢你,给我们拿桃酥啦!”
她抬眸,两个哥哥都朝着她笑。
自从母亲走后,再无人这般欢喜地望着她。
会以慕邀请道:“投一个试试。”
她犹豫一会,终是小步上前,把小石子丢向水面,溅起了一个大大的水花。
紧接着莫皇子也扔了一个。
一块又一块石子拍打着塘中水,岸上阵阵欢笑不停。
“莫公子,你看这个桃酥也拿来了。不如,接下来谁扔的石子溅起的涟漪越多,谁就奖一个,怎么样!”
莫二皇子沉默无言。
他正专注着研究如何才能划出涟漪,捧起石子反复查看。
见他不说话,会以慕便转头问站着的小姑娘:“雨新,你同不同意?”
小丫头前刻的泪痕还挂在脸上,样子瞧着可怜兮兮的。
她看着提问的会以慕,点了点头。
“那就.....”会以慕挠挠头,瞧了瞧桃酥。
莫二皇子放下手中的石头,拿起草地里的包着布的桃酥走到他面前:“你想吃便都吃了吧,都给你。”
说完,他又走回了原位。
“你扔的比我好,要胜过你,我还要练习。”
说罢,莫二皇子便开始不停歇地抛起石子。
结果投出去的石头仍旧没有一丝波澜,次次沉底。
苦恼的模样,认真琢磨的样子,收入了会以慕的眼底。
他第一次和同年龄段的男孩一起玩,也是第一次别人和他玩闹,不必处处规规矩矩的。
莫公子会把吃的让给他,承认自己确实扔石子不如他,没有一分皇室贵族的骄纵。
他笑着坐在草丛边,吃着桃酥,很是高兴。
听着虫鸣,直至落日余晖。
伴得笑声连连,无人说倦。
但小丫头雨新的事情可没有随意过去。
太阳刚刚下山,她就被王婆婆半拉半扯去了膳房。
桃腮杏面的小姑娘紧锁着细眉,笑容逐渐消逝。
即使两个好哥哥出手救了她一时,可她仍不过是个小侍女。
犯上之事,宫里又如何这么轻易放过她。
“你可真行啊,在大殿给我撒了桃酥!!你知道那个桃酥从何处来??你可知大殿是多么神圣之地??别跟王婆讲你还小并不知,不知就应当学!学的牢牢的,记的清楚!”老女人一个劲地骂,大段文辞多是粗鄙之语。
骂完还不够,问边上的侍女大吼道:“戒杖呢?拿来,给我打四十杖!”
那侍女看着不忍,喃道:“婆婆,雨新不过七...”
王婆婆眼珠瞪如龙眼,唾沫飞溅,“怎么?你想替她挨板子!我看你今年二十上下正是好时,不如分个二十杖??”侍女马上闭口,转身去房内拿戒杖。
会以慕习惯饭后在宫中闲逛,今天又是玩闹了一天,心情格外不错,就到处多转悠了会。
走着走着,便听膳房有吼叫的声音,他寻着就到了膳房门口。
好巧不巧,这骂人的字眼一句不落地钻进他的耳中,骂然妃的,骂小丫头的,全是粗鄙难听之语。
甚至他还听见,说雨新不知廉耻勾搭三皇子以及远来的莫皇子。
里边的雨新跪在地上,昂着头,分明泪珠滚动在眼眶中,她不让它落下。
“你是想和你那人人喊骂的阴间娘一样,成为人中渣滓吗?若是我被大王罚了什么,你就给我再受一百杖!!我打不死你!”
小丫头擒着泪花,沙哑地回道:“我娘....我娘不是渣滓....她是世上最温柔的人....她是最好的娘。”
嗓音渐渐小去,不仅是挨板子地疼,心口也是撕裂地疼。
会以慕听着不爽,正欲闯入,就听见丫头最后一句竭尽嘶吼的话语。
“可大王是我爹....他是我爹....却从未护过娘,从未护过我..在大殿上,我不过是捡起了娘赠我的簪子!”
王婆婆重重甩下一巴掌,吼道:“说够没有??你就是个野种!怎么,雏鸡想当凤凰!!再贫嘴,信不信我把你这双手也打折!”
一个黑影先于会以慕一步,重重推开了膳房的大门。
门一开,会以慕就望见了雨新瘦小的身子,和驼色的麻衣上的点点血迹。
依旧上昂的头,却没有抑制住因为疼痛而不住抖动的双腿。
她的身子不会骗人,小丫头分明是疼得没法说话了。
黑影以稚嫩而沉稳的嗓音道:“在下小芗国皇子莫涵煦。父王旅途劳顿,听闻会国的山泉水可速速解乏,派小儿前来讨得。”
莫涵煦的语气冷若冰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会国欠了小芗国主几万壶山泉水,让皇子脸色这般差。
莫二皇子的到来,王婆婆露出了难堪之色。
她只得让人停下手,把那个凶狠的样子收了起来,摆出笑脸回应莫二皇子:“小的这就去拿,山泉水本就给莫国主准备的,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莫涵煦面不改色,无言相说。
会以慕在门口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和他那藏青色的广袖衫。
月下的风中,袖衫左右摇动着。
他不由地想多看看,十一岁的莫涵煦,比他高过一个头的莫二皇子。
梦如千转,岁月轮回,思君成疾。
前世的背影,会以慕常常回想,但他并不会作画,只能在脑中遍遍反复,模糊而遥远。
仿佛在眼前为实,却是不晓何方。
“你在看什么?”柔和的声音出现于耳畔。
吓了会以慕一跳,也吓着了后面跟着的七八个宫人,都纷纷退后三四步。
“是我衣服上有什么....”
会以慕微微抬头,正好撞上说话者疑惑的眼神。
他凑的好近,几乎要贴到会以慕的胸口。
“我看我妹妹!”
会以慕喊的够大声,不只是宫人目瞪口呆,膳房里的侍女都纷纷转过头来。
而莫名其妙被喷了一脸口水的莫涵煦眼神转为不解地盯着他。
跪在地上疼到起不来的丫头也艰难侧过身子,一副困惑的模样,在等着会以慕下一句会说什么。
“她既是然妃的女儿,自然是我的亲妹妹。我自小只有哥哥,好不容易有个妹妹。”
“想来,饭后我得空在宫里散步,就听见这里不停的粗鲁之语。”
“喂!御膳房的几个,妹妹不过七岁,你们就这般打她,可还有何礼数!”
九岁的会以慕含着一口小奶音,振振有词。
他走近会雨新,而后转身向莫涵煦道,“莫公子可别自作多情了,不过是哥哥关心妹妹罢了。”
莫涵煦站在门口淡淡回应:“知晓。”
说罢,就带上了侍女先行离去。
口气听起来没有责怪,也没有喜悦,会以慕有些恍神。
重来一次,他总想去揣摩前世的莫涵煦所说的每一句回复。
面上难掩似有似无的失落。
他有多后悔前世没有早些告诉他,早些和他掏心所说,也懊悔在他身旁未能理解他。
可那时他年幼,哪能料到今后事。
他只是觉得莫公子冷热无常,捉摸不透,架子也是十足。
即使后来十六七岁,还是幼稚的年纪,马虎且不懂深情。
杖戒因为莫涵煦的介入,以及三皇子的一顿说辞而终止。
雨新小丫头埋下了对两位哥哥深深的仰慕。
一个小皇子,一个小芗国二皇子,如此高贵的公子两次出手相救,应当是受到了上天雕王的庇护吧。
又或是偶然,还是说因为她是然妃的女儿?
她未能当时问得,但存善于心,记下了这份好。
另一边,会大王和莫国主在大殿后的千秋堂长谈多时,依旧毫无头绪。
原来小芗的雕祠也被恶意毁坏。现下没有一座完整的雕祠了。
更可怕的是还未过秋分,小芗城外城内就已连着下了整整五日的雪。
“会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还未入秋,便下起漫天大雪。”莫也汗叹气。
“会不会是没了雕王,无可助力灭灾?”
会沄祥皱着眉,放下茶杯:“此因为何,仍未查清,不可妄下论断。”
莫也汗也是愁眉不展,再次语道:“那会兄对女修所说的徒弟,可有什么想法?”
各国以天为灵,于会国小芗国,无雕王便是没了天。
仙修说的事,事关雕嗣,他自然是反复思考。
会沅祥心里有一人,他想将他的小女儿会雨新送上山。
余馨然生前最爱的是茶花,会沅祥向福脂山求了三个月,在她失踪后,山顶上开出了许许多多,成了一片花田。
仿佛是对着他笑,亦像是她仍在跳舞。
但他又转念一想,小丫头从小缺少关爱,他自然应该好好照顾照顾她。
沉寂一会后 ,道:“心中还无良人。”
此言过后,两人的长谈结束。
次日,莫也汗与莫涵煦带上使者别了会国。
各地雕祠连三毁坏,纵使会国小芗国都派兵也令工匠前去重修。
但恶民与其他兽族猖狂,重建的雕祠没过多久又被砸烂了。
砸坏的雕祠贴上各种大字幅:“还来新雕王!!”
“无雕王都是混账空谈!”
“现下再无天!!”
国事繁重,天下无序。
会大王会沅祥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没日没夜咳血,不到五年,便离开了人世。
按大王的遗嘱,大皇子会宸继任王位。
交给他的是一个胡乱的会国和四下起伏的小封地。
所谓无天无神,人人想借此称天。
万物优胜劣汰,纵使雕王是天,也依旧有其他族群在虎视眈眈。
当年定格天下大局,雕王可是费了千辛万苦。
为争天下,血流成河。
再过了两年,小雨新被升为名正言顺的郡主,成为了皇室中唯一的郡主。
大哥继位,会以慕不再是三皇子,变为了德慕王爷。
梦境走向他最想念的十五岁,大哥登基之日,他会再次见到他。
那日,会以慕从羡泽殿小跳去暮玲苑,会雨新刚刚换上她从未穿过的宴会服饰。
淡绿色的翠烟衫配水雾百褶裙,肩上披着一件素色薄纱。
涂抹好的胭脂衬得她更加玉貌花容。
“衣服可还合适?”会以慕笑嘻嘻走进来,上下打量妹妹。
“只是.....会不会太素雅。小女从小穿麻衣.....也不知适不适合。”
他扶着她的肩十分认真:“哪会不适合,妹妹如此花容,别说是这件了,以前的麻衣穿着也极好看的。”
会雨新见他认真的样子,轻轻点了头。
“会王爷,登基之日是否不可言笑?”她低着头跟在他后面,声音弱弱的。
会以慕假意生气道:“都三年了还叫王爷,要叫三哥!”
此话言后,转而耐心,“至于说话嘛,看情况而定,这种场合,太过拘谨反而奇怪。”
妹妹和从前做侍女时一般,不敢言笑,不敢说苦。
“进殿后可要像个郡主,若妹妹像个侍仆,他人看了必然笑话。”提醒过后,他先进了殿。
登基殿堂比起当年宴请小芗国主的仗势更胜一筹。
红色和素色布绸悬在梁上,脚下的大理石被撒上了金粉。乃是新王登基,不忘旧王逝世之事。
“二哥,阮兄。”
二哥调侃道:“你又在何处磨蹭,母后到时候又要发怒了。”
会以慕瞥了瞥嘴,招呼妹妹快些进殿。
殿内分为两列桌席,左边铺着金镶的麻布毯。
坐在中间的男子格外瞩目,一双凤眼,不与旁人说笑,小巧精致的嘴正吹着刚满上的龙井茶。
看到儿时的伙伴,会以慕展颜一笑。
“莫公子怎么独自在这里坐着。”他一把夺过茶杯,一饮而尽,戏谑一般地看着他。
“喝茶哪有喝酒有味,我去给你换酒怎么样?”说着要换酒却只是看着他傻笑。
“未成人,不可饮酒。”莫涵煦冷冷回应。
“哎,何必这么古板,我们这的碧香清.....”话还没说完,会以慕后背的衣襟被扯了起来。
“莫皇子,多有失礼。”扯他衣襟的人是李太后,将他带到对面席去坐。
“会雨新,不是让你盯着你哥吗?”
“是,太后。”李太后狠狠地剐了她一眼,回到了主座。
会以慕见到妹妹无奈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两声。
新王会宸着装金色,金袍上赤腹雕图腾在洒进的暖阳中发着光。
席中无论男女老少,见到如此气度不凡,威风凛凛的新会王,都在座下议论纷纷,不愧是三国皇子中颜才并容之首。
可夸赞,仅是暂时之事。
众人倒是想见见这个新会王是否有本事,重振大国之首的威信。
场中多少人埋着心机,又有谁会在宴席上让会国难堪。
“会大王,我等陈国臣子有一事相问。”人刚坐定,一男子就自主拿起酒杯,没礼地言道。
不看不知道,是陈国一行人个个身着金袍。
若是再加些雕王的刺绣,估摸着得比新会王更光彩夺目,属实令人汗颜。
如此不敬,旁人看来已然不将会国放在眼里。
会宸俊俏的眉眼皱得万分难看,硬着头皮回答:“何事,请讲。”
“我们陈国向来敬狐,几日来会国修建的雕祠近乎全毁,我们陈王的意思,不必劳烦新王拿银两重修了。会大王,你意下如何?”
男子说完又自作主张地饮下酒,还令其他来的使者都喝下杯中酒。
“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你们陈国人喜欢狐狸,难道就要自己建狐祠?”
“世上那么多信仰和图腾,怎么陈国要弄压盖雕王的威风先例不成?”
“我们会国把银两赏你们用于建雕祠,那是我们宽厚,可不是让你嚣张的。”爽朗的笑声一出。
他人的眼神又飘到了这位少年身上。
如此大气不敢出的场合,何人敢放肆大笑?
陈国使臣刚要回话,先被压制了。
“你别问我是谁。我这人喜欢就事论事。你们如此不敬雕王,又如此不敬我们会国。谁知道你区区一个陈国大臣,是否包藏祸心?”
那陈国臣子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反而冷哼一声。
少年也不怕他,继续说着,“还有,我大哥刚登基,你便直指雕祠,意欲何为?”
“若真是这般不服气,便把之前的赏钱都悉数还回,省的啰嗦,你看可好!”
语气越加越重,像极了凶狠的虎子,无一粗鄙之言却字字掐人痛处。
“称之大哥??那不就是.....”
“没想到是那个新王爷.....”
少年的银色发巾也随语气震了一震。
“以慕,归位。来者是客,本王自会回应。”会宸早有预料,今日定有多人为难于他。
会雨新接应李太后怒气的眼神,从位子上起身,走向站在大殿中间的会以慕。
“此是大王登基之宴,至于政事还请各位贵客下了宴席再议。三哥若态度有所失礼,我代他请罪。”
她行了宾客大礼,鞠了三躬,拉住仍气得抖抖的会以慕。
哪知,那边却不知好得,“哗”地泼了会雨新的百褶裙上一整片水渍。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妇家杂种?我可没听说会国有什么公主。”
泼酒的是刚才坐在男子边上的黑脸大汉。语气实在挑衅,行为更为恶劣。
“看来陈国消息确实闭塞,这是本王的亲妹妹,乃是宫中唯一的平玺郡主。说妹妹是妇家人可大有失言。”会宸冰冷一笑,从雕椅上站了起来。
“今是喜庆之日此事不必追究,会宸恭迎各位到来!来!饮尽杯中酒!”
他一发话,陈国人也不好再说什么,闷闷灌着酒。
会雨新拖着湿哒哒的裙摆,带会以慕归了位。
会雨新并没有因为被泼而难过或是发狂,“无事,不过是一些碧香清而已。回去泡泡就好了。”
一旁一肚子气的会以慕却不听妹妹的言语,命人帮她擦拭。
莫涵煦望了望对席,轻轻摇头。
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话疏导,等妹妹弯嘴笑起来他才停下说话。
不过他没有听到他俩所说内容,心情扫兴的很。
无法,莫涵煦扬起袖,将杯中茶灌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