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传的讯?
莫涵煦凭一纸空文,就如此发火,甚至放下狠话。
会以慕说不上火,那必然是假话。
他好好寻他十一年,是有愧没错,但,他想得到的不是他陷入纷争。
而是他能快快乐乐地待在人世间,看看他那么多想看的风景。
当然,最心底的希望还是他能与他一起,像从前无忧无虑,除恶灵,杀恶势。
不管所谓权势,做一个自在的人。
再大不了王爷也不当,做个农夫也不错。
会以慕把米饭使劲塞进嘴里,又夹了几片鱼片放在碗里。
要告诉他实话,绝对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即使莫涵煦可能还是会怪他,但他会以慕为何要忍气吞声,去怕他冷冰冰的面孔?
况且要疏远,要清冷谁不会。
酸菜鱼剩了一半,会以慕吃不下去。
随意丢了两块银两就去寻那个甩手走人的莫涵煦。
他快步走着,像极了这十一年。
四处询问,各方寻觅,不过是徒劳。
如今,好在现下他部分生魂在莫涵煦的魂魄中,寻得倒是容易许多。
会以慕运起莲心功法,胸腔里头火烧地疼,魂魄被迫指路:“桂媛客栈。”
他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向那个客栈走去。
“老板娘,要一间房。”会以慕把银两递给管房的大娘。
大娘斜着眼瞧他,哼哼两声。
“公子,本店最后的隔间被前面那位贵公子包下了。你要住店,另寻别处吧。”
她嗑着瓜子,满不在乎的样子。
会以慕不理解为什么莫涵煦就是贵公子,自己看着很穷酸吗?
但他依然努力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大娘,那我上去和那位贵公子通融通融如何呢?”
声音软的他自己都快化了。
要是这样老板娘不同意,那可不能怪他不守礼节了。
“五十银两,二楼左侧三号房。”
会以慕迅速付了剩下的钱,直奔楼上。
莫涵煦不喜锁门的小习惯仍留着,会以慕轻轻推门就进到了房里。
里面的人正坐在案侧边,面前一副棋盘,白子和黑子放在右侧,正在与自己对弈。
会以慕斜倚在屋里的梁柱边,等着他转过头来。
“莫涵煦,你拿这种书信骗我,想必你自己都不信吧。”
甩在那人面前,那人便又将那封潦草的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我是想弄明白,为何我会回来。谁救的我?又是为何我一回来,就会有一封关于我父王如何身陨的书信到我手上。只不过想确认事情真伪。骗你,没必要。”
“莫涵煦,不是只有你会咄咄逼人!你多委屈是吧,那我呢!还是你想说里面这个会国奸贼就是我。别这么瞪着我,谁不会.....”
莫涵煦盯着他,缓缓从蒲团上站起来。
他比会以慕高出半个头,大手一捂,对方的嘴再也说不出话。
他极为镇定的回应,“我一直问自己这些问题的答案。前刻一时动气向会王爷问起来,特此道歉。这事,想来你还是不要介入为好。看你眼中皆是红丝,去睡觉吧。”
语毕,他夺过那封信,拉住他的手臂,前去开隔间的门。
“喂,这才申时睡什么觉啊!”
“闭嘴。”
“不是...哪有你这么无礼的,还一直那么凶....莫....”
莫涵煦点了这个话多的人的穴,他马上变的软绵绵的。
“本性难移。”他一手托住他的小腿,另一手伏上他的腰间,把被自己敲晕的会以慕轻轻放到床榻上。
帮他盖上麻被,看他没有异样面色红润才放心地出了隔间。
莫涵煦再次拿起那封信。
书信是他下山后第二天收到的,书页泛黄,照纸质判断,这份书信最起码是几年前写好的。
但信雕如何过了这么久才送到这?
更巧的是他刚回世,仿佛是有人故意算好时间,专门等他返世一般。
而刚刚好三日,他就见到了会以慕。
书信里说的是会国奸贼。
莫涵煦只能言语严肃,若是和会以慕再和以前一样嬉皮笑脸,怕是这个家伙非要加入不可。
分明他俩都对政权之事毫无想法,但一个是小芗二皇子,一个是会国王爷,绝无瓜葛甚难。
莫涵煦哀叹一声,既然如此,自行彻查为佳。
昏睡的会以慕陷入了瑰丽的梦境,福脂山中的倾悦池,倒映着两个少年的影子。
上游的瀑布拍打着清澈的水面,影子随水波荡漾。
莫涵煦穿着玄色的功服,站在他边上的是同样玄色一身的会以慕。
“师兄,昨日的剑术第二步是什么来着?”莫涵煦含笑不语,退后了几步,向前出剑再向左出一剑。
会以慕右手握剑,无法鼓掌,他就望着他,大声喊道:“好!”
“你来试试。”莫涵煦有礼拱手,示意他过来。那个少年刚走两步,又缓慢踱回原处。
莫涵煦理解他的意思,他点头一笑,“那我再舞一遍,师弟可要看清楚了。”
少年头点得像是捣蒜,露齿微笑,把剑收回剑鞘,似吃饱小鱼干的小奶猫,跃上后边的石头上,歪着头看他舞剑。
莫涵煦舞的很熟练,一剑接一剑,眉头柔和,柔中带刚,武功了得。
他舞了一遍完整的,再给那个歪头托脸的少年舞了遍分解的。
整整一堂早功,他都悉心地教着这个闹心的师弟。
“师兄,你看我这下是不是全会了?”会以慕应着水流声,步步挥动,玄色的广袖带起风声,他骄傲地向莫涵煦邀功。
总是沉溺梦境,若世上真有穿梭术,好想困在那时永不离开。
现下福脂山的山茶花应该开了,何时能再回去赏赏花呢?
今年,明年,还是后年。
他亦不知。
等他再次醒来,戌时过了一大半。月亮当空,楼下的馆子和店铺人烟稀少。
会以慕揉了揉睡的有些重的脑袋,去寻水来洗脸。
案上备好着一盆温水和米色的麻布巾。他立刻拿水扑脸,布巾拭去水珠。
简单的每日必做之事,会以慕却愈洗眼睛愈酸,眼尾更是不争气地染上了微微红色。他使劲将盆中水捧起,冲刷双眼。
他想流泪,因为麻布上的味道皆是浓郁的香草味,显然是莫涵煦把滚烫的热水烧好放进屋。
这么多年,他如何能时刻掐住他的意思,甚至是快要睡醒的呼吸。
好庆幸,他再也不用一个在苍穹下等着重逢,再也不用独自一个人数着星空中散落的星辰。
即使无法避免分别,却好在不再是诀别。再会就真的能再会了。
“混账,怎么会让他跑了?里面就算还有一个公子,那到底是不是他,你不知道吗!给你看过这么多次画像,你怎么还搞不清楚!”突然,低沉的女声震天响,会以慕刚要骂道是哪家土匪。
转念一想,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他还没打算开门,门扉就被猛的推开。
女子身着宝蓝窄袖,手上银色的手镯在烛光下亮得发白,发髻和男子一般的高高地束着,眼神颇是凶狠。
她臂膀极宽,若不是过于秀气,被人认成是男子也绝不为过。
“会梓钦,你怎么在这里?”
会以慕心里低语,我还想问你怎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呢。
虽说心中不爽,嘴上还是回道:“想吃酸菜鱼,就跑到这个无名镇来了。”
“呵,屁话连天。”女子不屑地骂他,看上去她年纪比会以慕要小个几岁。
如此出言无礼,怕是真的土匪出山。
她握着腰间的笛子,巡查了隔间一遍,眼神丝毫没有放柔的意思。
“书信?”她从枕袋边上搜到了书信,应该是莫涵煦留给会以慕,会以慕顾着洗脸并未看见。
“别动!”
“别动?会梓钦,你当年的话还真的都当屁放了。莫浓繁还世了对吗,你为何不告诉我!果然,你说话都是空气!”女子骂着,便从一角开始撕那封没有开封的书信。
会以慕握紧拳头,微拨动食指,腰间那段半尺的木条脱开身向女子飞去,女子闪躲却避之不及。
木条抽到女子的手背上,顷刻红了一片。
见信件打落,他收回木条,不再出手。
“安落琼,长辈让你不要碰的东西便不能碰。我都让你骂了,这点长幼之礼都不懂吗?”
会以慕责备女子,他从地上捡起那封少了一角的信,准备离去。
女子放声冷笑道:“呵呵呵,会梓钦,你还知道你是长辈。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十几年前有一个亲生妹妹,是会国尊贵的平玺郡主!”
“是,长幼之节,这是我没做好。但如何救那个王八蛋你倒是很有心,那会雨新呢?”
她不断的质问,没给会以慕反驳的机会,可句句都打在会以慕心坎:“你想他,难道换做我,就不想她吗?究竟是为什么,我手握她的魂魄却一直找不到她!试了无数方法都无济于事!!”
安落琼呜咽的语气,暴吼的嗓音,全是责怪,失落与万般无助。
他淡漠地望着她抓狂,冷静地回问:“于是我找到了师兄,告诉你,然后你再毁他一次吗?”
会以慕将手中的信件揉作一团,顷刻冷却的语气,好似下一刻就要将身后之人千刀万剐。
谁人不存心中人。
“毁,我毁他千万次能换得我的雨新吗?十一年,十一年了,你当我还和之前一般。哈哈哈哈哈,果然好笑。”
安落琼眼中掺着泪花,苦意大笑,“我不过是想知道你是如何救得他。他莫涵煦有你,会雨新就有我!会雨新.....这世上就没有谁再想起过她.....”
声音弱了下去,弱而再弱。
她坐在床榻上呆滞地望着她日日系在腰边的灵囊,收住了强颜欢笑,喃道:“大不了再找她个十年,大不了,白了头我就能再和她相见。”
掩饰的哭腔压在喉咙中。
会以慕只觉心碎,神色却仍是漠然,他不敢再给面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子希望。
因为安落琼不知,妹妹和莫涵煦,对他而言是对等。
她不懂也是如此,从未变化。
但再次见到安郎,会以慕脱口便是混账话:“安落琼,并非我不爱妹妹。像你说的,她有你,莫涵煦有我。我找到他付诸的......”
如何才能不恨她,能劝劝她,全当是因为当初妹妹和她的情谊。
“怎么?付诸什么,你降什么声音!”会以慕不想告诉她,他给了莫涵煦三分之一的生魂为祭品,换得他的复生。
安落琼性子刚烈,别说三分之一生魂,就算是二分之一她也会献祭。
可要是自身生魂过于残缺,两人皆会逝去。别说救人了,那就和害人无异。
加上义父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去完成,人不在镇上,告诉她实话,恐怕会有更多事端。
他不想再和她吵下去,勾起他和妹妹的回忆,只会徒增痛苦。
会以慕走向窗口,启齿极轻:“瓦解于某人瞳孔,化深情于此人心魂。”
语罢,他从窗边施力,轻功跳到了稀稀拉拉的小街中。
客栈里无人再追来。
安落琼独自站着,一只赤腹鹰鸣叫着,扑腾翅膀飞进房间停在案上那盆温水边。
它侧边褐色的眼睛盯着她看。
“你怎么又来了?上次可没给你少吃。”它飞到她身边,抬脚于她,腿上绑着一小个字条。
字条:陈国婉嫔求见。
它扑扑翅膀便飞离。
会以慕一醒,莫涵煦便不知去向,给他的这封书信更是写的他云里雾里,没写地名,纸上是一幅草图,画着大片竹林右下角的小狐狸。
“他去那做什么?”
不过好在知道了他到底去到何处,不写详细一定是有话详细言说。
走着走着,正巧,前方一个不小的茶庄。
会以慕走上前去问装茶的伙计:“敢问这个茶叶是要送去哪里?”
伙计见是一位长得俊俏的公子,笑着答道:“公子,这批茶叶是要送到弭迩山,明日卯时启程。公子,可是要买茶?来,这边,有镇子绝好的茶叶!”
会以慕摆摆手,他拍拍骡子的背,“我是想要借匹骡子。”
伙计为难地拒绝他:“公子,这你就说笑了。今日的骡子可都是明早送去弭迩山的骡子,少了一匹都不行。”
语罢,伙计便继续往骡子边上的筐里装茶叶。
“实在是有缘,公子我,就是要去弭迩山。哪匹骡子最聪明,我付你借记的银两。如何?”
还没等对方回应,他掏出一小块金子。
伙计傻了眼,一匹骡子哪值这么多钱?
要是再拒绝岂不是太过无礼。
这位公子这么风流倜傥还会牵走骡子,还会赖账不成!
伙计笑呵呵地接过金子,牵了最头上的那匹送到会以慕手上。
“这匹认得路而且不会乱跑,最适合公子不过了。对,它有个名字叫阿螺,若是它胡闹,唤它名字,它就不会再闹了。”
“阿骡?它本就是骡子,这是何必...”会以慕心想这个伙计还这般有情调,分明就是个骡子还加个语气字,看来是真的很亲近。
“公子,那可不是骡子的骡,是海螺的螺。我们主人在它出生时,在集市上淘到一个奶白发光的海螺。那真的可漂亮了....哎,公子我还没说完呢.....”
会以慕赶路要紧,哪有空闲听他家主人如何淘到海螺,这头骡子生时如何漂亮。
弭迩山离乡镇有三四天路程,骡子没有马儿跑的快,可能还会慢些。
沿途风景甚好,苍翠绿树,林间小道,会以慕迎着徐徐清风,举着晃动的烛灯,采几束还没开着淡红色的山石榴。
阿螺在一旁啃着绿草,嘴中欢快地哼叫。
“阿螺,我们晚上就在这休息吧。”他嚼着狗尾巴草,望着星辰满天,入秋的季节,四周虫声都销声匿迹。
会以慕并无睡意,“阿螺,你怎么这么会吃草啊。这里一片的草都要被你吃完了。你屁股对着我是什么意思,喂,骡子,嚼草别这么大声...”
阿螺依旧认真吃着它的草,应该是走了几个时辰没有歇息,真真饿到了。
会以慕劝不动骡子,只好继续躺着发呆。
但好在心中无结,从前发呆对他来说是磨人的。
他想放空,却总会记起那日惨白笑容的莫涵煦。
他没爱过什么人,可他有幸在短短的一生识得莫涵煦,他在宫中没求过什么朋友。
可他有幸听到莫涵煦这个闷葫芦说:“你我了此生,我认你是知己。”
那是年少的事,三十而立的他字字句句终于刻在心头。
那时,他当莫涵煦只是戏言。
直到他的离去,他的无踪无迹,用十一年懂一人,用十一年重多情。
星辰很美,可孤独一人;顺遂安好在纸中写了千遍,送向不归人。
过往都是他自己对着他花千金买来的画像,一日复一日诉说着思念与愧对。
会以慕不觉心酸,他不过是寥寥众生中寻着重要之人的其中一个。
况且功夫不负有心人,莫涵煦终究还是回来了。
“阿螺,你看看我昨晚不盯着你,你就..走了走了,草都只剩根了!”
一夜未眠,太阳刚升起会以慕就要赶路,骡子还留恋这片天然的草地,迟迟不肯走。
会以慕掏出腰边的小刀,点上内力,把所剩无几的草都割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路上喂你还不行吗?别哼哼了,赶路行吗。阿螺最好了,最好嗷,快走吧。”会以慕恨自己居然劝不动一头骡子。
但想想阿螺一辈子只能扛货物,于心不忍,青草里加了些玲珑蜜糖,喂它吃了。
弭迩山地形复杂,竹林并不好找。这片山峰归一个陈国分支的修仙派系分管,人称旖萱派。
旖萱派只收女徒,一旦入派,以玄色面纱,或是用帷帽挂上面纱掩面,以示神秘。
竹林是掌门出席收女徒的地方,也是个别女徒练习的地方。
年少时来这里,两人曾讨教过旖萱派女徒的剑法和箭道。
当时跟来的大文官会沄的书仆李映辉,还闹过笑话,无意间划破女徒的面纱。
旖萱派的女徒若是被男子看到面容,至生可以跟那位男子。
当仆也好,当妾也好,当夫人也好,或只是帮手。
若是不想,那做回自我,在山下自谋生路,只是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再回到山上了。
会以慕想到这,眼前这片竹林渐渐熟悉,狗吠传来,黑狗冲着会以慕和阿螺狂吠着。
山脚一直都是黑狗管着,这条黑狗不知是第几条。
骡子怕黑狗,转头要跑回去,会以慕给它喂了一把草,它才安分让会以慕下来。
“阿螺,你记得你要去的路啊!茶叶不要丢了!”
骡子疯了般往回跑,哪还会管货物,看来是真的怕狗子。
“噤声吧,太吵了。”他丢给黑狗一个没吃完的大包子,急匆匆上山去。
竹林没怎么变,两步就一道灵流界布,和当年破界破的想直接下山的情形一模一样。
会以慕一道道破,边破界边看,平地上有无人影。
五五二十五,六六三十六,“咚”。
会以慕专心致志破界布,撞上了什么。
他仰头,莫涵煦清冷的脸蛋猛得占据他整个淡褐色的瞳孔。
“来了。”站在上头石阶的男子朝他倾心一笑。
像是等了他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