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紫鸳带会以慕到了刑房的后院,棕红的马匹已备了多时。
马匹是龙紫鸳回宫的那匹,上面的马鞍还是深紫花色,未曾替换。
“龙姑娘,你把你自己的马赠我,我可不敢收下。”会以慕已不是少年,时刻催使着他成熟的心理,提醒着他万事小心。
龙紫鸳一来二去,行动仓促,着急地告诉会以慕多件事,更是不下三次提陈国的梅嫔。
分明她夫君有那么多匹好马,却偏偏用上这一匹。
“梓钦,我早有誓言,不与世人同流合污。帮你并非有所企图,大可不必担心。”
“龙姑娘,这是你夫君特地为你挑的好马。会某还是另换他骑,防人耳目。”会以慕礼貌地回应,但已收起了笑容。
龙紫鸳也未为难,语道:“那也好,你去那儿挑一匹。本是望你能离宫越远越好,它跑的快,也不嫌累。但骑的自在才是最好。”
会以慕坐上了那匹黑马,正欲走。
龙紫鸳拉住缰绳,“手帕收下吧。若是无处可去,南街三十的绣娴坊有喝有住,会有人招待你。”
他接了过来,塞进衣领。
马鞭甩下,黑马吃痛地飞跑,跑出刑房的后墙。
其实会以慕还真的不知道能去哪,脑中思索,便想到那日,与他。
莫涵煦未说会在弭迩山待多久,倒是告知他要去陈国救姨母。
马跑了百里,他决定先赶往陈国,顺道会会那个神秘的婉嫔。
陈国的都城蜀城繁华似锦,城南二十四桥万里边多有酒家,各地美酒应有尽有。
锦江上的渔船交错往来,会以慕是正午到的,街道万分热闹。
他想着买壶美酒,再找人也不迟。
黑马很是听话,他拉着它,即便已跑了许久的路,它也没因此尥蹶子。
一群孩童从边上跑过,手中都拿着竹简和话本。
会以慕最是喜欢看热闹,眼神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个子高高的男孩领着其他孩子围住了刚进城的男子,昂头道:“叔叔,你瞧瞧这是什么?”
嘴边化着黑须须的女孩跑了过来:“哥哥,你别理他,你看看我的,可比他那个什么《万魔法典》厉害的多。”
“喂,分明是我们先来的,你们怎么好抢生意?”在说话的这个居然穿着金袍,跋扈的样子也真是不少。
一批先围住的男孩堆里,另个孩童直接面对着男子,温雅介绍道:“公子,我和他们卖的东西不一样,你可听说过‘微动蒙主’会梓钦?”
怎么还提到我的名字?
街道上人多繁杂,会以慕调转马头,退回去些,更多了兴致。
人来匆匆,一会,便人海茫茫了。
他望见了那男子蹲在孩童中间,敛着笑。
午时的光刺眼,落进男子扬起的棕色瞳中,皆化温和。
男子,是莫涵煦。
“嗯,我听说过,如何?”
小辫子男孩子愉悦地续道:“看我手心这个,是和他那木棒一般的树枝,也能驱逐妖魔,护身保命。”
会以慕嗤笑,他那哪是木棒。
分明名字是神榕木,可是师父花了好大的心思从福脂山最老的樟树上取来的万年树枝,磨成木条,山泉中泡过七十一日。
失去腐烂之性,随内力软硬皆能。
虽然看不清楚小男孩手心里到底是什么宝贝。
但多半是江湖上骗骗普通人和低阶修士的那种类型。
“哎,赵页轩,你不要以为这样你就可以把你家的破玩意卖出去了,一看就是假的,谁会买啊。”个子高的男孩挤过来,嘲讽道。
边上的孩子个个接着说:“就是啊,也就你爹痴心妄想,以为这些东西能卖什么好价钱。”
“就是啊。”
小男孩朝莫涵煦为难地笑笑,转身想从人群中退出去。
莫涵煦拉住他,向那些趾高气昂的孩子道:“他是来卖东西的,想必你们也是。用贬低他人来换取买卖成功,你们想想,如此妥当吗?”
黑马身旁的会以慕正喝着水,实在觉得有理,比那些小孩还先点了头。
甚是奇怪,这入舌的水都变的甘甜了起来。
住在市井,多半父母没有多教过什么道理,听莫涵煦这么言辞正然,孩子们大多没了反驳,只剩几个不服气地还在嘟嘟囔囔。
“叔叔,这么说,你是愿意买这个千年树枝了!”名叫赵页轩的男孩欢喜雀跃,他拉将住后背系着斗笠的莫涵煦。
“即便是愿意,我有这么像叔叔吗?”会以慕在边上听到这话,笑的呛了口水。
当时他被小若好追着叫“叔叔”,可是把他气的要命。
若是孩子的眼中,那对上扬的凤眼,眼波微柔,但对外人总是毫无温度,冰冰冷冷。
那便哪怕帅的绝伦,也仅会想靠近却又靠近不得。
会以慕至今还好奇呢,如何把旁人看来不可能同时出现的性子,一并存在一人身上。
树枝塞进了莫涵煦的手中,赵页轩行礼道:“不的不的,应当是哥哥。”
他不再和男孩子较劲,给了他银两。
第二个来的小姑娘聪慧,马上学会。待赵页轩收好银两,冲上去就说:“哥哥,你看看我卖的,《修仙梦谈》。”
本子很是精美,莫公子耳闻“哥哥”二字,心里头可是欢乐。
说的语气亦难掩欢喜:“小姑娘,恕我一问,话本里头写的是什么啊?”
小姑娘得意极了,道:“是各种江湖上不为人知的故事,比如我最喜欢的一部分,就是讲的会国德慕王爷和小芗的二皇子,莫浓繁。书里写他俩作为寻嗣修士,之后纠缠的故事.....”
当事人会以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水可够呛,害他一直咳,咳的他听不清后头的话了。
待再回头,看那群孩子,莫涵煦还在兴致勃勃地与他们谈价,但手中多了好几本话本。
没想到,莫涵煦还留着那股孩子气。
他身旁的孩子笑的开心,争着要给他推荐。
一会,不知讲到什么好笑处,铜铃般的笑声响入会以慕的双耳。
见他笑的这般灿烂,咳至脸红的会以慕,忽然觉得眼中酸涩。
那是活生生的莫涵煦,不是冰凉彻骨的,不再是没有回应的。
是那个挥之不去的莫涵煦,愈热则热,愈冷则冷。
现今的会以慕虽仍是爱看热闹,却过了喜好插足喧闹的年纪。
远远望着,竟有些怀念少年的自己,活泼,无烦扰的心事。
师父的一个拉花糖,逗师兄生气,妹妹做好吃的糕饼,都能让他喜一天。
独处,一人,守望。
日日顺遂安好。
会以慕自己都没发觉,他离少年已有了漫长距离。
可他今日却发自内心的欢笑,又或许是所谓少年,所谓无忧无虑,只是缺了那个陪他闹的人。
“哥哥,下次还要找我们买话本奥!”
“哥哥,再见!”
“哥哥,这个是我偷偷留起来的糖,你快拿着吃!”
孩童们个个挤着他,不知是因为他都买下了他们所卖的东西。
还是他长的太过俊秀,又或是他暖暖的微笑让人心悦。
会以慕试用喝水掩盖自己的余光,却是枉然。
师兄站着目送那群蹦蹦跳跳的孩子,面上是年少的笑容,温和纯真,眸中皆为柔情。
先前的冷酷,一扫而空,像是从未展现。
见孩童远去,莫涵煦记起幼时,出远门第一次有了玩伴,如何抛石子,桃酥如何满口留香。
思绪牵到长久前,莫涵煦并未看见暗处的会以慕。
会以慕微微移动手指,一个食指猛的戳动,如此微小的动作,莫涵煦顷刻间动弹不得,似被粘在地上一般。
这下莫公子看清会以慕了,眼神先是柔和转而清冷,他瞪着他。
“莫涵煦,你瞪我作甚?”会以慕挑衅地走到他边上,乐开了花。
“解开。”
“不解。”
莫涵煦凶道:“你解不解?我还有要事在身。”
会以慕不屑一顾,绕在他边上,声调高过他:“你少给我骗人,要事要事,若真有要事,你还在这里和孩童玩个大半时辰?”
“会以慕,你解不解?”
莫涵煦站在路侧边,好在微觉定身术刚好定格在他背手之时,他人瞧不出奇怪。
他威胁性的言语,反倒让会以慕开心地靠近了些。
他那胀得微红的脸,脸上无奈又气愤的神态。
会以慕笑得更欢了:“解,解。”
挑逗莫涵煦,果真前世今生均是愉悦。
他上前轻轻点了点莫涵煦的腰部,莫涵煦得以动弹。
“莫涵煦,不要抓我手.....哪里学来的,摸来摸去.....”
哪知他变本加厉,道:“上一刻,德慕王爷教于我的。”
本想戏弄一番,反被戏弄。
会以慕堆满疑问,莫涵煦这种性子,难不成是那个千年树灵灌输他的??
莫涵煦含笑,白皙的面庞浸满挑逗后的狂喜,他紧紧握着会以慕的手,就这么盯着他。
“咳咳.....不是说有什么要事...后面是我借的黑马...莫公子。莫师兄?我们不拉手了好不好。”
会以慕微微摇动被抓的右手,“莫涵煦?涵煦?煦煦。”
这样总会放开,他如此自己都有些反胃,莫涵煦若是再不放,怕是真的疯了。
“好。”
答应的莫公子松开了手,会以慕正要得意,他再次抓住他的手腕。
什么!会以慕问不出口,任由疯狂的男人拉住自己。
莫涵煦依旧盯着他,眼神不躲闪,并非热烈却少去清冷。
“知道你喜欢橘子味的。”他塞给他一颗纸包糖,松开手。
会以慕愣住。
莫涵煦仿佛走向少年的他,甜蜜的点心无需多言,每次都会给会以慕留一份。
桃酥是其中一样,橘子纸包糖是一样,还有许多种类。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记住的,过去如此之久,甚至身陨复生,仍会记得留给他。
“还有这些话本,除了这本《修仙梦谈》,其余的都是买给你的。”
话本足足十本有余,会以慕一下子差点没拿住,好在莫涵煦拽着他,不然恐怕要摔个狗啃地。
从前师父并不让他多看话本,师兄莫涵煦也多次劝诫,会以慕记不清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师兄便不再管他看民间的闲谈。
莫涵煦却知道。
当年三国挑选送往福脂山的寻嗣修士,会以慕因为轻功极强早早在会国推举人中远远胜出。
他的妹妹会雨新被李太后钦定作为寻嗣守候人之位,便是在会以慕身旁照顾他。
莫涵煦并未被推选,莫大王本希望他为各国各地的外交使者,稳固各处联盟与关系。
只是后来茶部郡王茶铭身得风寒,许久未好,莫大王没法才推选莫涵煦。
常年流转南方的莫涵煦与之姨母练功,剑法了得,各式修为都高人一等。
最后一人,乃是陈国平民秦沫。
他的箭术胜过陈国各大门派所出弟子,成为了最后一个人选。
三个人一起被派到福脂山修行。
那日会以慕整整半车皆是点心和话本,他欢喜地跳到莫涵煦面前。
“莫公子,橘子糕!”眨着眼睛等着莫涵煦接过。
橘子糕块块叠放,冲着鼻尖的橘子味,莫涵煦皱了皱眉。
他爱吃枳不喜橘。
“莫公子是不吃吗?没事没事。我自己爱吃,怕是没考虑周到。”会以慕说着没事,转身笑盈盈地走向秦沫。
秦沫也不认生,接过吃起来。
“谢过会王爷。”
会以慕很是高兴,道:“我妹妹做的,绝世好吃,哈哈哈哈哈。”
莫涵煦在边上不说话,会以慕跑到车边,拿了本《春月和欢》,兴高采烈地递给他。
“莫公子,不吃橘子糕没关系,你看看这个好东西,嗯?”
“会以慕,你留着自己看吧。”莫涵煦仍是不动容,嘴角微微带笑,推将回去。
“不必客气,我那,有的是。”会以慕又推回给他。
莫涵煦推将回去,柔笑道:“并非客气,不感兴趣罢了。”
随后便上了马。
殊不知,莫公子前面摇头,后头馋的问会雨新是否还有多余的。
至于话本...咳...咳...
“会以慕发什么呆?上马。”莫涵煦被这段羞耻的回忆充斥着头脑,好在会以慕也在迟钝。
他问他话倒是化解了两个人七七八八的乱想。
会以慕应声后翻身上马。
“莫涵煦,真要现下去救姨母?”
“事不宜迟,都不知道姨母被关多久了。”
会以慕赞同地点头,马鞭一下,黑马向城池的后头跑去。
陈国宫殿形状奇异,几届国主个个喜爱修建宫廷,搬搬移移,整个宫殿四下分离,只能是知道主殿在何处。
比起十一年前,变化更大。说是避免战火,以备作战。
如今这几年是连陈国的百姓也分不清何处是国府,何处是后宫又何处是囚房。
莫涵煦在此处呆了不下七日,大致能知晓囚房的位置,却也不是完全肯定。
“你行左路,我行右路,找到就回到此处。”莫涵煦说罢,两人各自行动。
走了没一会,便见到一个丝毫不像囚房的房子里,有各种囚犯讨食的声音。
讨水讨饭皆有,“求求”两字响彻房中,无人申诉,皆为求生。
会以慕在左路进房,外面看似简陋,房中倒是富丽堂皇,金色的装饰,还铺着大理石的地砖。
若非莫涵煦说此处应是牢房,以及外头囚犯的声音,误以为此处是什么大官废弃的官府也不为过。
难不成这个地方还有贬官住着?
右边就是莫涵煦进的方向了。
进去是个牢房,只是,这些穿着大大囚字的犯人为何坐在杂乱的茅草上,毫无生气。
有几个包的像馒头一般,丝毫看不出人形。
可怖的是那些讨饭讨水的声音并非是人嘴里发出来的,全部都是后边的墙壁中传来的。
一阵又一阵的。
囚房灯光打的灰暗,莫涵煦一个挨着一个牢笼找姨母。
“姨母,姨母...”他睁大眼睛瞧囚犯的容貌,发现这些人不是脸上少了一块皮肤,就是双眼蒙着布的。
再向前看去缺手断腿,有的还发着恶臭。
牢房里全是死尸,没有清理也没有照管。
虽说大罪之人酷刑不奇怪,可一隔隔的牢房周遭是各种喊苦讨食声,倒是像有人特意设置在此处。
并无姨母踪迹,前头是死路。
莫涵煦只得轻手轻脚走回原处。
另一边,会以慕往里走,空空荡荡,只有铜灯被透进来的风刮起的呼呼声。
越是往里,就越是富贵。
面前是一大面翡翠与白玉混杂的墙面,突兀地横在空荡的房内。
牢房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宝贝?
“你是向我求情,口气为何这般不好?”白玉后头有门扉,虚掩着。
说话的是女人的声音,娇中带艳,不是会以慕认识的声音。
他透过门扉,瞧见里头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求情?婉嫔,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私自动用越仙族的坟冢,我可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一直找的那个还魂石.....”
而现在说话的嗓音会以慕却是异常熟悉。
不认识的声音又开口道:“还魂石到了时限自然会给你。至于越仙族坟冢,可是安郎和我的交易,若是他人知晓,怕是安郎脸面无光啊。”
会以慕仔细想着是谁,如此熟悉,又一时记不清。
安郎!
难道是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