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全是香草味和草药的香气,会以慕喘气回应他的问句:“无事,不过是几年来的旧疾罢了。”
生魂残损,半晌恢复。
等会以慕从床榻慢慢起身,莫涵煦已经从山间打回泉水。
“旧疾可有办法痊愈?”他倒了杯凉水塞到他的手里。
“不过总是胸闷罢了,医师说休养就好,话说这已是第五年,估摸着,再过一年可就全好啦。”
会以慕小口喝那杯山泉,沁人心脾。
莫涵煦半信半疑,但看他心安的笑容,将就相信。
他自然思念亲人,但现下他最想知道到底是谁。
将十一年前离世的他找回原有的肉身,甚至连内力都算到刚好恢复原样。
会以慕当天见到他的神情复杂,他看不清他到底想着是什么,或许是思念,或许是惊恐。
会以慕,救我之人你可有知晓?
他的眼神一直问一直问。
幸运的是,今夜他看清了一点。
会以慕思念他,思念到极致,甚至逃避那份心意。
他躲避的是他不敢确认,那个人真真切切的回来,仿佛只是回忆只是遐想。
那个吻,是莫涵煦的确认,更是表达。
“会以慕,早些歇息。”
“莫涵煦,你明日继续待在山头?”
“寻姨母。”会以慕知道这是侧房,自然不用问他该睡哪里。
年少二人来弭迩山求学,住的就是这一间。
但莫涵煦把他放在他自己本来休息的那一间,会以慕知道他不会记如此清楚,于是听话地问完倒头就睡。
第二日,会以慕整好发束,长发高高盘起,银色的发圈扣在发髻端上。
莫涵煦带上斗笠,装作是女徒紧紧跟在会以慕后面。
龙紫鸳和李映辉已在主阁前等候,会以慕轻轻对身后人说道:“退下吧。”
莫涵煦点头回应,慢慢退回阁中。
“不必等掌门了,玄月已至,掌门闭关,特让阿柒转告的。龙姑娘既然马匹都准备好了,即刻出发吧。”
会以慕神情严肃,龙紫鸳自然明白掌门秦漪涟闭关之意。
掌门本身是山间的赤狐,陈国有崇敬狐仙的习俗,她被族群选中当了狐仙,年来年去。
只有玄月作狐,平日为人形,为民效力。
为何后来回到弭迩山作掌门,自立门派,女徒也无人知晓。
龙紫鸳等夫君发话,李映辉懂礼节,立刻命人牵来一匹黑马,邀会以慕上马更是恭敬叫他会王爷。
“李刑吏,快走为好。”
“王爷说的是,上马!护送王爷回城!”会以慕走前坐在马上,回望看不见人影的阁中。
他心中默言,你定要多多保重。
勍城无多大异处,但街道都各多了一间驱灵铺,叫卖护灵符咒和玉扣的商贩,也是越来越多。
商贩旁住处门上,皆是奇奇怪怪的符号,还有许多忽有忽无的尖叫。
会以慕从小耳朵尖,声音着实骇人,他不忍询问李映辉:“李刑吏,贫民地大王可是很久未去了?”
李映辉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之后又故作镇定:“会王爷,看来是许久未回勍城了吧。边上那个贫民地早就没人住了,也不知是发了瘟疫还是闹鬼,很是可怕。”
他笑了笑,继续道:“不过,还好大王仁义,那些贫民都移到骈镇去了。对了,说是有好多恶灵喜欢那儿,所以定期会有高明的修士被送到那里除恶灵。”
“毕竟啊,恶灵要是跑到勍城里来,可就不光彩了。”
他津津乐道地对会以慕说着,得意洋洋的样子加上浮躁的表情,会以慕心觉这个李刑吏十分让人烦躁。
果然大哥就是喜欢这种官吏,讲件事都像戏班子在台上演戏。
“梓钦有所不知,恶灵这些年是越发猖狂,大王查询说是从小芗那场灾祸的残余。”龙紫鸳与会以慕年少便认识,听他一问也顺势答道。
“所言...可是大哥要对小芗.....”
“大王不会对小芗发兵,不过是怀疑,梓钦不必太过担忧。”龙紫鸳隔着黑纱,轻言着。
会以慕驾起马匹,奔到最前头,不再与二人并排。
“吁”宫殿不久便到,宫门为他们打开,一行宫人侍女高呼着:“恭迎王爷回宫!恭迎王爷回宫!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会以慕翻身下马,扬手让他们不必再喊。
李映辉和龙紫鸳在后排跟着。
他深吸一口气,推进了大殿的门。
“咚”一个折子掉落在他身旁。
会以慕眼中映入面无表情的大哥,是会国大王会宸。
“好啊,你还知道回来。在外面真是够逍遥,每月给孤投一只信雕,命孤给你送足够的银两够你温饱。”
“会以慕!你可记得你是一国的王爷,上上下下的百姓念着的德慕王爷!!”
如霜的语气和狂躁的嗓音,会以慕无动于衷,倒是后面两个先跪下磕了头。
“此事无关会王爷,小的办事失利,找寻多时才与姑娘一同找到。还望大王治罪。望大王宽恕王爷。”李映辉说的甚是诚心,头也是磕的足够响。
“宽恕?孤宽恕他?真是笑话,这种玩世不恭的断袖,说他是我弟都脏我的嘴!”
“会炀,你最好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会宸和会以慕面面相觑。
“会以慕,谁允许你随意叫兄长的字?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可以忘的一干二净,你可真够可以!”
“孤仁义,不介意你是断袖,但你一直痴迷于小芗那个恶灵附体的二皇子,便是辱我皇室。”
会以慕一步一步走近,站在雕椅的正前方,冷笑道:“我的好兄长,三年前你封了我的剑,大肆抓捕城里从小芗来的商人,医师,修士。你到底在怕什么?骂我是断袖,让我滚出会国的,是你。”
“叫别人找我的,还是你。与百姓说我歇斯里底,不许我再找莫涵煦。德慕王爷,呵呵,你口中的人民,骂我都骂不过来,还念我什么王爷?”
“说的最多的分明是‘死断袖’!我问你,你到底在怕什么啊?怕到一定要反复无常地戏弄我!”
会以慕瞪着他。
手中那个丢过来的折子,被重重砸在雕椅前的案上。
他接连着问,眼底的凶狠不再掩藏:“还是你觉得如此对我,我就会和别人一样乖乖听从?”
这时,一个娇俏的女子扭着腰从侧边走出,肩上的薄纱被风吹动。
她竟未穿外衣,只身内衬与薄纱就进了大殿。
“大王,王爷好不容易回宫,你如何又在此教训?”她上前就是呵责会宸,站到会以慕的身旁为他说话。
“王后,孤自有打算。”会宸的语气明显放柔,他不想自己的王后掺杂其中。
女子风情万种,她启齿笑将起来。
王后不是别人,正是陈国前国师的表妹苏泉月。
“大王,可是你答应臣妾,若是王爷回来便不再怪他。难道,又要对臣妾食言吗?”苏泉月软糯的声音还带着一些埋怨。
会以慕并不想理苏扶游的表妹,以这种表现与她的表哥简直一个模样,说话头头是道,做事黏腻没个正行。
“菱儿,还不快快带王后出去!”
“是。”会宸发怒,苏泉月被带了回去。
她一路哭的梨花带雨,说是为会以慕申冤。
“你们俩也下去吧。”
“是,大王。”龙紫鸳和李映辉告退。
殿中留下兄弟二人。
会宸翻阅那本折子,他昂着头,盏盏烛灯映在他的脸上,登基时的稚嫩和慌张全然被疲倦与老成所代。
会以慕坐在他准备好的蒲团上,相互无言。
“以慕,好好做你的王爷,辅佐你大哥,此事何难?”会以慕与两个哥哥一同长大,可不一样的是,大哥从小就被教导如何做君王,做个明君。
他炫耀自己如何英明,却总是意气用事。
“会宸,当你心里把小芗为敌,以莫涵煦为敌,你想要的那个会王爷就不可能存在。”
大王狂道:“会以慕,孤从未把小芗当作敌国!你从何得知?如何就信他人之言!孤说你便不听,你到底要如何?”
会以慕苦笑,他看着表情狰狞不堪的大哥,心中全是怜悯。
君王,要学会隐藏,学会如何随机应变,学会说服人。
会宸都会,可他自居高位,却不懂如何去爱人。
亦不知爱人为何物,只有权衡利弊,并未任何亲情,爱情,友情而言。
让他麻木的不是别的,是他被迫选择,且逐渐扩张的权位。
他不懂骗自己。
“哥,不必你为难。我自卸官位,只当散人。”会以慕说的云淡风轻,仿佛这个位置从不是他的,他一直都想当的是那个会以慕,那个少年会梓钦。
每日一壶碧香清,就满足得唱曲的会皇子。
“会以慕,孤保不住你。你可知,陈国,小芗都.....”
会以慕再次苦笑,他的大哥说要保他。
天大的笑话,保什么呢。
留在身边,再失去一次莫涵煦吗?
他闭上眼睛,会以慕还记得那时会宸骗过二哥,骗过阮国师,骗过自己和师兄,早时就已经和小芗约定好。
妹妹的命运,都在他手心把玩。
挑拨离间的心思可见复杂。
暗地他默许了陈国对场中任何所在之人的攻击,默许了陈国的胡来。
反正要是和小芗联姻不成,大不了损失的是在他眼里的棋子。
会雨新,大哥可有一日当她是亲生妹妹。
最终了结乃是两国关系破裂。
他口中的随机应变,便是转眼投向与陈国交易。甚至娶了陈国大臣的妹妹,做自己的王妃。
而傻傻的会以慕,等到好久好久以后,才知道那日与他打恶灵的莫涵煦,被带到了多大的一场谋计中。
若是当时让他不必这般拼命,他也许就不会离去.....
原来大哥从未考虑过他,大哥嘴中的国,需要他的全全配合,甚至身死。
他恨自己用了那么久,终于知道了自己对师兄的心意。
他恨大哥无情,妹妹爱的,另有他人,大哥是知道的。
可依旧是逼迫她在婚约上按了印子,让她泪流满面的离开会国。
她的爱就那么不值得一提。
他的爱亦是,满城污秽,脏口都因为两国关系破裂,全部涌向那个不在世上的莫涵煦。
挡也挡不住,无法让他人住口,无法让流言蜚语消逝。
会宸无罪,甚至没有沾血。他不过是提了条件,点了头。
把亲人的命运抛之而去。
是啊,当时他连人都不在当场。
“会以慕,你别以为你出了这个门,就不再是德慕王爷!”会宸大吼。
会以慕惨然一笑,他褪去身上的银袍,只留随身的白玉在腰间。
发髻上的银色发冠被狠狠拆下,丢在地上,发出轻脆的响声。
雪白的单衣随开起的殿门飘起,他觉心中畅快。
会宸未追出来,那份折子是第一百份上书,臣子都愿大王狠心,哪怕派刺客也要把这个叛国的贼人清除。
世道不理会爱,世人懂的不过是,会以慕是断袖,一心向小芗,早就不在意会国。
他们觉着,这个会王爷,不过是想破坏新开始的会陈两国联盟。
会宸独自坐在烛光满屋的大殿,如疯子一般笑着,笑着笑着,推翻所有折子。
“王爷!如何只穿着一件单衣??”会以慕走出大殿不久碰见了逸群之才的阮国师。
阮国师,名阮应节,江湖中风度翩翩的浪子。
故去的会近王时期国师的第五儿子,才华横溢,一表人才。
阮应节惊叹会以慕只穿着单衣还光着脚散着长发,面无神色走在宫中的石板路上。
只有满眼怆然。
他惨笑着问:“阮国师,去见大哥吗?”
阮应节行礼道:“大王说是有棘手的折子没法处理,等天黑速速到大殿解决。”
会以慕回应他:“好。对了,国师以后称我为会梓钦吧,不必再叫王爷。”
此言让人心悸,国师忙道:“王爷.....臣子不可不敬,直呼字号。若是,是回城累了,便早些回殿歇息吧。”
会以慕礼仪性地点头,径直向羡泽殿。
国师哀叹,却碍于国事,直奔大殿。
羡泽殿熠熠光辉,黑夜中宛若星辰,照的会以慕面上与衣衫皆辉煌灿烂。
整整一百零一盏铜灯在烛光中散着独特的金光,没有人在迎接他。
也不知是谁点的灯。
会以慕走过那段卵石,双手伏上门扉,吱嘎吱嘎地推开。
有人用心清扫过,连白墙上都没有任何灰尘。
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他运起内力,只等来人出现。
“梓钦,梓钦。”
会以慕的木条抵住了来者的下巴,那条可怖的疤痕硬生生显现在通亮的殿中。
疤痕前几日还见过,来者是龙姑娘。“龙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女子捂着嘴慌忙言之:“梓钦,你快逃走吧。小的不知会王到底有何企图,怕是会伤及你。”
“企图?”
“事不宜迟,我帮你备好了马,就在后院。”
会以慕苦闷地看着她,龙紫鸳拉他过来,让他坐在案边。
“梓钦,你可知陈国的婉嫔?那个不知多久前就被灭门的梅家最后留下的子嗣。现下她变为了陈国的国母,因为会陈联盟,她想与大王要会国贫民做她的奴婢,说是能增进情谊。”
“殊不知平日里她每三月换一批奴婢和侍从,奇怪的是那些出宫的人不久就会得病亡命。”龙紫鸳飞快地叨叨,急切且担忧。
“而且几月来会国和陈国的雕族多数惨亡,据说前几日陈国的殿外死了百只小头雕。
“你也知晓,大王声称一直在寻觅雕王下落,但十几年对于雕王雕族,似乎是敷衍和不堪。”
他反问道:“龙姑娘,你如何知道这些?”会以慕对她的言语并非不信,他找寻莫涵煦时也有听说。
但龙姑娘能自由出入大殿,能随意在宫中走动,更有马匹,这才可疑。
“自然是夫君与我相讲。我与你还有郡主情义深重,夫君也是明了,大王反复无常不知到底如何行事。宫中多荆棘,在外我们方便给你传讯。”
龙紫鸳眼神闪过一丝迟疑,不易察觉,最后恳求的语气,会以慕不好拒绝。
况且他回宫除了让会宸放弃他,他的念想不过就是想看看妹妹的灵牌。
“龙姑娘,平玺郡主的灵牌还放在原处吗?”
龙紫鸳正在把木柜中的衣衫整理给他,会以慕一问,她停下了手。
勉强地微笑:“灵牌早就变成灵堂,大王专门为郡主所设,就在暮玲苑的后房。梓钦,可是要去祭拜?”
“出宫前想看看妹妹。”会以慕接过扎好的包裹,穿上麻布的履,随意地扎了长发。
龙紫鸳拗他不过,终究答应带他去祭奠。
她扯下一段黑纱帮会以慕掩面,两人蹑手蹑脚进到灵堂里。
铜灯二十四盏,绵绵池水,簇拥着高高的灵牌。
灵牌旁放着山石榴,淡红,大红与雪白色,束束横放。
“妹妹,三哥来看你了,哎呀,都忘记给你带山石榴了。”会以慕展颜浅笑,深情地望着灵牌上黑色的字迹。
平玺郡主会雨新之灵位。
山石榴像极了她的模样,开在山间,有土之地便茂盛生长。
翠绿的衬叶与她喜爱的浅绿一般,簇拥着肤色红润,如花似玉的她。
会以慕许久未回宫,游历山间他都习惯性的摘几束山石榴在身边。
“雨新,三哥会记得一直多笑。多笑会有好运。三哥一直记着。”
等说完这句,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面前字迹因泪水而模糊,恍然间他瞧见了妹妹花容。
她端着一盘油金枣,小小个的糕点上砂糖晶晶亮。
“三哥,我帮你做了一些油金枣,你快藏着吃。”
会以慕回应道:“三哥有好好吃,每年都吃,每年都有好好吃。”
他酸酸的眼角撑不住了,几滴泪花掉落在池水中。
打散了幻象。
人云罪过之人,才会夺命早时。
却无人怨这世俗无常。
实则罪过,不过是说辞而已。
妹妹又何罪之有。
如今世上,又几人真正记得?
她是为和亲而亡。
只有在意之人,才觉着岁月漫长,甚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