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姨母摇头,告诉了他真相。
雕王亲卫不能说此事,皆是早年间定下来的规矩。因为他们与世间的联结甚为紧密,几乎是雕王和世间万物联结的纽带,所以即使仍未找到第二十九代雕王,师父们也恪守着这条约定。
而狐仙未与他人说的原因,是无人可说。龙灵,对于世间各族都是无解之事。就算是卜卦也无法知晓龙灵存在或是消逝。
龙族大战已是几万年前之事了,那时世间以龙为尊,没有任何一族可以匹敌。龙族中有各种内斗,才会导致有的伤,有的残。
龙族连拉拢他族参战时都未曾想起过狐族,可见当年狐族是多么微小的部族。龙族大战,争锋多时,天下至此,分为海陆与空三块。
三块分开争锋,分为蛟龙,真龙与飞龙。三地混战,使得天下大乱,不得安宁,乃至灾害连连。战而不停,生灵涂炭。
战役之多,能编写上万本话本。掌门也是只看过部分,并未看全。只因战到最后,根本毫无其他物种生存之地,龙族自身也是未能留下多少血脉。
天地间,所谓过而不及,这样一来,龙族便被剥夺了世间规范之主的位置。此位转而给了隐居在山崖之上的雕族。
雕族被选,是为能力,也是因在山崖之上生长,有坚韧之力,能包容天下,亦能为世间表率。
龙族就此堕落为一般之族,失去了天赐能力。
又因各处又结仇甚多,第一代雕王现世后,便用出了天赐之能:困符,用此符将剩余仍在无休争斗的龙族困于囚笼之中,生生世世都无法再回归天地间。
许多龙族就是这般自溢在跌落谷底的荒芜之中。
但困符是困住肉身,毕竟,死后的魂灵并非在雕王掌控之下。至此,龙灵就带着魂魄在世间游荡了百年。为的就是找回肉身,重返世间。
“那为何当年一定要灭了越仙族?”会以慕问了此句,想到的是越仙族被灭族之事。
掌门沉默了半晌,才说道:“越仙族之事,比起龙族大战更为世间所禁忌。你们应当有所耳闻,大家皆说是雕王与狐仙一齐参与,才至如此。”
会以慕点头,转而又摇头。确实这是传闻,但会以慕一直是不信的。
第二十八代雕王为救人族苍生,不惜化身成人。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去伤害无辜的越仙族呢?
疑惑刚生,掌门便娓娓道来了。
“当初的雕王和我是一代,也就是仙逝的二十八代雕王。当时的雕王身在人世间,连年灾荒,她奔波劳累,又得在人间立足。我身在陈国王宫,亦是无法脱身。所以得知小芗国要吞并迟国之时,我们因分身乏术而迟疑了行动。正是因为我们未能出面阻止,小芗国才做出此等肆意妄为之事。此事她一生皆在懊悔,所以常常想法子弥补越仙族的龙灵,却依旧无济于事。”
是啊,越弥补,在他人眼里看到就越是欲盖弥彰。小芗要动迟国,也是需要一定的理由支撑,加上“雕王之意”更能鼓舞士气。
此话到底是真是假在大战中自然无法再佐证,一传十,十传百就变成了今天这样的传言。小芗国当年确实是强夺领地,此事过后,本来小芗应当会成为能力更高之国,但因行径不端,甚至捏造谎言,这才贬为最低国力之地。
那时在位的莫国主,乃是莫涵煦父亲的亲哥哥。据说,战胜后小芗变为最差之国,国主竟是活活被气死的。
掌门在最后还补了一句,说小芗国主估计是作恶过多,惨遭反噬,于是早年身亡。
龙族大战与迟国灭亡,都未使龙灵消逝,反而是让龙灵在封锁的阵法中,徘徊了许久许久。
原来所谓的执念,以硬碰硬只会越陷越深。不甘心的感觉愈重,则愈无法放下。
两人站着说了许久,也有些乏了。如此,便安静地休憩会。
房中,莫涵煦独自待在白芝音的身边,瞧着她安心的休息。竹屋中听着竹子摇曳的声音,想起当初姨母陪着自己练习基础功法的时刻。
幼时从未想过姨母是自己的生母。
可他的童年,确确实实是与姨母是最亲的。小时候在草原,姨母总是拉着他的手,去格日里吃奶饼,还会帮他留一盆牛肉,笑的似盛开的格桑花。
再后来,他们坐着马车到了南方的小山村里,住在山脚下,有一个特别适合练功的大后院,还有姨母种菜和花朵的前院。
姨母会抱着他,端着书籍,教他念南方的文字,教他如何行礼作揖。莫涵煦记不清姨母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南方的这些礼仪和文字,但小时候学习之时,总觉得姨母教的内容学着有趣,而且十分有用。
如今,知晓他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才明白当初的偏爱,是本能。可因为王族身份,从十几岁开始,莫涵煦跟着父亲莫也汗到处拜访,成了他期望中的使者。
他还记着,当初哭着离开山脚下的房子,姨母在门口哭的比自己还要伤心。日子一天天过去,聚少离多。在福脂山上,他还常常会梦见她,会想起小时候吃的椒盐味的羊腿。
承担世间责任的同时,和自己的至亲,常是无法相见的。
他不在的十一年,世间到底发生了何事,让父亲死亡,使母亲垂危。
又到底是为何,他十一年前,在盛典上死于会以慕身边。
记忆回旋,莫涵煦后悔没有多陪伴姨母的同时,脑中闪过自己心甘情愿逝世的场景,让他陷入矛盾。
会以慕,对自己而言是什么。
难道大过至亲吗?
回忆推到这般地步,莫涵煦下意识往外头看了一眼。外头师弟的身影隐约在帘子外,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瞧过一眼,仍是没有记起什么事,师兄就此作罢。
说起来,再陪母亲一会,就得准备回去的行囊了。现下还剩十五日,不知一路颠簸会被缩减为几日。莫涵煦忍着心中的痛楚,尽力不去想此事。
他看着毫无血色的母亲,轻抚她的翅膀。
她原本是草原上的金雕啊,是翱翔在空中的雕族。那双漂亮的羽毛与她的肌肤合在一块,显然翅膀的衔接处也伤的很重。
母亲本是炯炯有神的双眼,现在再也看不到长大的自己了。
莫涵煦不敢再细看她的其他伤口。
“阿娘。”他小声地唤她,生怕吵醒熟睡的白芝音。
仅此一词,莫涵煦突然绷不住了。排山倒海的温暖回忆如倒灌一般涌了出来,他不得不起身,朝竹屋外跑去。
冲出竹屋的那一刻,泪水实在忍不住了,他如孩子般,眼泪唰的落了下来。他还在跑,直到跑到了离竹屋远上许多,崩溃到无力地跌倒在地上。
那是他的至亲,是他从小长大陪伴着他的人。
第一次体会到爱的时刻,就是母亲给的。
命运却是如此弄人,他与她生活了那么久,直到现在她命不久矣,才知晓是他的亲生母亲。
甚至不到十五天。他绞尽脑汁要和她说些话,要做些事,想要尽自己所能的尽孝。
他的难过是他从未想过她的离世,即使以前分离,亦是知道在春节之际能回到小芗看她。
那他不在的十一年呢,她是不是在格日,每日都想念他至极。
母亲有想过还能见到自己的孩儿吗?
她是不是每日都在祝祷,希望孩儿即使不在世间也能幸福安康。
莫涵煦哭的伤心,在毫无心理预设之下,得知母亲将死,忍耐一小会已是极限。
然而,他未注意,竹屋门口的会以慕和掌门被他的奔走吓了一跳,担心不已。
师弟知晓师兄的心思,没有跟到前边,而是选择在他后头站在望他。他离的不近也不远,刚好能瞧见师兄哭泣的脸。
师兄跑到远处才哭泣,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会以慕心道。
想到如此,他又转身折返。
会以慕小时不会安慰人,现在仍是不会。他也不知这样的情况该说什么,才能让莫涵煦好些。对于师兄来说,姨母是他最在意的至亲,她只能再活这点时日,换谁都无法接受。
少年时,很少见到师兄哭泣,他总是强忍着,即便受伤,都是会以慕比他哭的凶。算是见到了师兄脆弱的一面,了解他更为清楚了。
会以慕只能在心里祈祷,师兄能顺利渡过这段时日,能抚平心中的难过。
走回的路上,他掰着手指算着师兄复生的时日,竟已然过了两个多月了。师弟总是有实感却又会觉着恍惚。
师兄要送别他的亲生母亲,那自己做些什么呢?
或许就在山上等待他归来,还是履行对师父的承诺,把金羽的事情给调查清楚。
慢慢思索,在走到竹屋的那一刻,会以慕做好了选择。
躲避了这么多年,为复生师兄用了如此长的日子,应当承担起所谓寻嗣修士的职责来。毕竟,重大创伤也好,巨大挫折也罢。若是执意不越过,便永远无法到达原本愿景之样。
“涵煦还好吧?”掌门刚从竹屋里走出来,忧心忡忡地问道。
会以慕不知该如何描述,犹豫了一会,才点点头。
掌门垂下头,回头看了一眼,惨然道:“若是我能去圆沏殿救她就好了。”
但她是无法去的,龙灵认定越仙族之事,狐仙和雕王参与其中。以龙灵的能力,就算秦漪涟带着黑纱到场,也会被察觉。
而且阵法是陈国设置的,里头还有假扮狐仙的梅婉桐。错综复杂,她犹豫再三,想着只是抓捕,不至于会闹出人命。
派中事务繁多,就没有下山出手。
谁知,梅婉桐会下这般狠手。
亦是不清楚她从何处听来的,吃了变人的雕族肉身的五脏六腑,能够让她以后不需要人皮就能好好生活。
如今事情已经这般,后悔也无法了。
“师兄重视至亲,让他一个人静静会好些。姨母,你也不必自责了,错不在你。”会以慕见她一直低着头,扶着门帘,说道。
此话,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忽然就豁然开朗了。
会以慕自责了那么多年,从师兄死去那一刻,将深深的愧疚压在心底。预设了若是他替师兄死去,师兄能在十一年做多少事。
十一年了,原来这话,只有自己说给自己听,才能真正奏效。他是爱他,也应当带着对他的那份爱,更积极快乐地活下去。
“姨母,我想向你借讲金羽的书。”会以慕想好了,要为了自己,为曾经在福脂山上立的誓言而活。
师兄回到曾经住的山村,他独自调查此事,如果雕王早已现世,循着踪迹便能找到了。
第二日,旖萱派的女修们帮白前辈收拾好行囊,架着她,平躺着下了山,又轻手轻脚地将她放进了马车里。
而莫涵煦坐在帘子外头,牵引缰绳驱使马儿前进。
一行人目送他们离开,待他们的车子只有一个小点,才放心地回山上。会以慕走在人群的最后头,仍旧依依不舍地望着马车行去的方向。
小山村离弭迩山有一日左右的距离,因为母亲伤重,为防颠簸,马车又只能行进再慢些。花了三日,终于到了原本的山村里。
如今的山村,比起之前要潦倒许多,也不清楚是何原因,这儿的村民仅剩下了一些老人,更使得精致的马车与这儿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们一路往前走,有几个老人认出了莫涵煦,热情地打招呼。
慢悠悠地便到了村子的中心,宅子就在那儿了。推门进去,一个满是落叶的院子,以及掉落在地上的牌匾,迎接他们的是铺面而来的尘土。
马车停在了院子的中间,莫涵煦与母亲道:“阿娘,我进屋就收拾一下,你稍稍等我。”
说着便将车后和车上绑着的行李都卸了下来。房屋十几年都无人问津,到处都是蜘蛛网和灰尘,好在带了扫帚,先简单清理一下,至少看起来舒坦一些。
清理了一会,白芝音便在马车里虚弱的唤他。前刻,莫涵煦在母亲的手腕与自己的手腕上绑上了通灵的符丝,感受到母亲的呼唤,莫涵煦丢下扫帚急忙冲出门去。
“不必过多清扫了,能住下就成。我就是想在这待会,想这儿了。”她虚弱地说道,奋力带着牵强的笑容。
母亲的伤口到处都是,外伤夹着内伤,疼的不行吧。
莫涵煦光是瞧着,就觉着生疼。“好。”他压制着难受之情,吐出一个字来。
听母亲的话,莫涵煦就简单收拾了一下屋里的灰尘,在院子里架了个能支撑的床架,将母亲小心翼翼地挪出了马车。
她却是想要坐起来,搬到床架处,莫涵煦拗不过她,拿了一个蒲团垫在她的翅膀后,让母亲坐的舒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