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落琼听他絮叨地说了许多,便也理解了他们原本的用意。当初她冒死逃出江家,本就是死命一条。
她只是想要再去瞧心爱之人一眼,想要真诚祝愿她幸福安康,可盛典却变成了心爱之人的葬礼。
至此,让安落琼彻底出了名头,追杀与追捧,在她的生命中疯狂蔓延。
一面逃亡,一面拒绝所谓的邀约。没了会雨新,她又是暗如天日的度过每一天。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自由之身和寻找复生会雨新的方子。
安落琼本以为仙修留她也和其他人一样,看的是她的利用价值,但事实并非如此。原来她这么揣度了十一年,不过是自己的想法而已。
“莫..莫涵煦...这是...”熟睡的会以慕醒了过来,看见茫茫移动的人群和放晴的天空,“妹妹呢,她还在嘛...”
他坐起身来,寻找着会雨新的身影,和本要说话的安落琼对上了视线。
“妹妹在那边呢,她要等大家都安定了才能休息。”莫涵煦拍拍他的后背,温和道。妹妹是雕王,会以慕现下清醒后才完全明白。
当年在王宫中那位“一笑得君悦”的然妃,便是化为人形的第二十八代雕王。王宫让她看明白了女子的妒忌,清楚百姓水深火热,宫中仍是要维持开销;知晓真正所爱,久而久之也因为身在王位,无法真的做到承诺。
余馨然生为人才有所体会,世间万物中最为复杂的人有如此多的所思所想,其他的物种定也是如此。
可好景不长,她诞下女儿后没多久,福脂山上的“视天下之眼”被盗,竟是硬生生被挖了去,而她的仙修楚文越追出好几千里,却身陨在回来的路上。
余馨然在宫中脱不开身,连那时楚文越的尸首,都是鹤仙帮忙带了回来。
最终“视天下之眼” 回归原位,她那情同姐妹的楚文越却再也回不来了。
此事一出,她不得不回到山上,得守着天下人的命数,才能对得起上天赐予的雕王之称。而余馨然不想女儿才这么小就要面临险境,想来,会雨新就算是在冷宫之中,至少不会丢了性命,便真的狠下心来将她单独留在了这偌大的会王宫中。
可她仍旧是忧心忡忡,要处理灾荒,内心深处又担心着女儿在宫中的状况。化为人形后,她要以人而活,但站在高位又无法脱离雕王之命。
两心并行,多有分神。再加逝去至亲,她的仙修楚文越。
她想救所有人,所有生灵,却只能是挽救一些,每日接着雕嗣与下山探查的求信。久而久之,她尽力救天下,却无力救自己。最终长眠于福脂山庭院之中,立楚文越的双生女儿为新仙修。
余馨然留下新雕王在南边的信息,留下的灵囊,放着女儿的一缕魂魄,那是作为母亲必须要护她平安。
而这天下大乱之事,她早在“视天下之眼”中看到,可她回天乏术,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女儿身上。
“三哥!”会雨新送人归来,笑脸盈盈地唤道。与前时审问的样子截然不同,现下之样和十一年前并无差别。
她又转头再笑道:“莫哥哥,安好。前刻来不及打招呼,有所怠慢,还望莫怪。”莫涵煦摇摇头,回道:“妹妹见外了。”
“这是安顿妥当了?”安落琼紧接着问了会雨新一句,她盯着会雨新,像是盼望着什么。会雨新走到她的身旁,伸手望向她,缓缓道:“是,启程回福脂山。”
夕阳之下,两对爱人,曲折多揣,今日终是能够淡然一笑了。也终究是四人了却心事,能安定地吹风看天。
休息片刻,几人动身启程。会以慕的元气大伤还未能恢复,于是四人决定慢些回会国,中途至陈国休憩,也好去探望仍住在蜀城的秦沫。
蜀城与之前并无太多的变化,仅是比起之前更为繁华一些。中间拆掉的江家变成了民房,还多了一条挂满灯笼的街巷,名为狐铃巷。
会雨新似乎是故意挑了此处的客栈,奇怪的是安落琼对此竟是一声不吭。会以慕和莫涵煦不便多问,就跟着妹妹的意思,住到了巷子里的小客栈中。
下马车的一路,皆是莫涵煦扶着会以慕走,他内力亏空,浑身发软,步子也是轻浮。不过,好处就是可以趁机靠师兄近些,能直接肌肤之亲。
“涵煦,你说妹妹知道安落琼在此犯的大事吗?”会以慕等莫涵煦关上门,轻声问道。师兄思量片刻,将茶煮上,郑重言道:“妹妹如今是尊贵之雕王,天下之事皆逃不过她的法眼。定是知晓的。”
安落琼灭了江家门的事,还是会以慕亲口告诉莫涵煦的。五年前,她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江老爷的寝殿,以匕首了结了江栓严的性命,江湖上纷纷传闻她是动用了龙族之力才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江老爷。
那日,她杀红了眼,在江家,凡在她眼中所见之人,无一人躲过她的笛声,各宗死法骇人至极。整个江家,从蓬荜生辉到血流成河,江宅的血水流至江中,据说,染红了大片江水,百姓所见都传陈国将有血光之灾。
可那日之后,又过了三四日,安落琼消失在蜀城,于陈国一个小城创立了一个门派,为的不是壮大势力,而是寻求救回会雨新的法子,成为便事之通,天下任何事都逃不过此门派所查。
不过,门派名称江湖中也是议论纷纷,不知这门派真正的名字为何。也因为血染江宅一事,没人再敢来阻扰安落琼行事。
“江栓严本就不是惜才之人,安落琼被江家所迫,即使武功天赋再高也只能做没有名分的暗谍,于安姑娘来说是极大的羞辱。她早恨透了江家,这血染之事,定是早就做好的打算。”莫涵煦的茶煮好了,他边说着,边给会以慕倒了一杯放在床边。
“是啊,是啊。可,就像你说的妹妹如今是雕王,雕王乃是天下之法,滥杀无辜估计得有不小的罪名。你说会不会安落琼也被关到那困...”会以慕多嘴道,莫涵煦皱眉示意,他才没说下去。
说白了,虽说会雨新是他俩的妹妹,可变为雕王,他俩一时都不适应。更何况,看着最温柔可爱的妹妹将几人利索地困在困符之中,还随手便解了那恶灵旋涡,实在是让人一下子难以接受。
刚想到此处,隔壁传来激烈的争吵之声。
“会雨新,此地是江宅之地,你特意行到此处,到底是为何?”安落琼站在会雨新的面前,生气道。
会雨新坐在床榻上,严肃至极,她冷峻地瞧着安落琼,回道:“五年前,江宅二百三十条人命,皆由你所杀。你杀江栓严是复仇,可他人并无实际罪证,你也照杀不误...”
“无实际罪证?我被殴打之时,我求饶之时,江宅从未有一个人为我说话,他们是帮凶,何来无罪!”安落琼紧紧攥着拳头,愤怒道,“若我不杀他们,就有人要来杀我。这江湖留不下我一命,可若没有我这一命,让我如何复生你,如何和你说对不住,如何能重新见到你。”
她靠着执念活了这十一年,那是她安落琼抓住过的光芒,但她辜负了她。
那股念想时时刻刻压在她胸口,透不过来气。面前的人冷脸地说着她的罪责,她知晓的,却不愿意承认。
“安落琼。”会雨新蹙眉,刻意柔声道。
安落琼背过身去,佯装无事,实则已然潸然泪下。
会雨新道:“我作为会雨新,我从不会怪你,对你所做之事,我会包容理解。”安落琼并未说话,是不知如何辩驳。会雨新又怎会不知安落琼所受的委屈,她信她所说,想她所想,奈何她是雕王,她深知世间万物的不易,如此,无法视而不见,不给天下说法。
“你知我如今身份,你所犯之罪,我定是要算的,”会雨新斩钉截铁,将安落琼的罪责清点,颤抖着说出,“罪人安落琼,滥杀无辜,本该至困符之中受世间疾苦,念在救过雕王性命,刑罚所减,便以三十三鞭刑与江宅亡灵坟前认罪两月为罚,代替困符还无辜之人公道。”
雕王的职责就是平天下之不公,任何人任何事都得受到公正之待。
“我不知,我只知道你是会雨新,不是平玺郡主,也不是什么雕王。”安落琼压着嗓子,轻声道。
忽的,门外有人敲门,会以慕的声音传了进来:“妹妹,我带了好吃的来,开下门呗!”原来隔壁两位听着她俩吵架激烈,惊觉大事不妙,去楼下拿了些吃食,想着缓和一下她俩的情绪。
门由内打开了,屋内的妹妹和安落琼面色皆是难看,会以慕示意莫涵煦缓和下气氛,莫涵煦得了令,揣着微笑给他们介绍带上来的好吃的:“这个大盆的是水煮牛肉,据说是蜀城的第一名菜,我们想着刚到,一路上没吃什么好吃的,牛肉定是最有营养之物。这份呢是蜀城脆李,现摘的,又甜又脆,甚是爽口。”
莫涵煦说完,捧着另一个盘子的会以慕接话道:“我这呢,就是远近闻名的玫瑰汤圆冰凉粉,很是好吃,你俩快坐下来尝尝。”
吃食放于案上,妹妹和安落琼仍然僵着,不愿吃一口。见状况不妙,师兄弟对视一眼,都准备好各自安慰她俩。
会以慕在床边坐下,而莫涵煦则带着安落琼出了房门,转而去了隔壁的房间。
“妹妹,我虽不清楚雕王的诸多职责,我猜你定和安姑娘说的是江宅之事吧。”会以慕将脆李推到会雨新面前,开口道。
会雨新拿了个脆李,道:“三哥,此事,已做退让,我无法心软。”
会以慕摇摇头,笑着看她:“如今你身为雕王,万物皆以你为信仰,你想成为何样的雕王,那是你之事。三哥只是想与你说,安落琼是万分爱你信你之人,即便你想好要罚她,也定要和她明说缘由,日后好好与她一起。”
说罢,他朝旁边的木墙望了一眼,淡淡说道:“爱一人,何其难,护一人,更为难。失而复得,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幸运。”
重聚今日,多少风风雨雨,多少质疑否定,若非坚守,如何能将情义二字放于自身之前。会以慕曾经是衣食无忧的王爷,可安落琼是丧国的落寞之徒,寄人篱下,无法爱所爱之人,无法行所行之事,无法成所想成之人。
从未尝过甜味的人,一旦知晓这世间有甜味,定是要咬死了不放手。那是她活着的希望,是她日日夜夜守着的光芒。
“三哥,她做的一切,我都在她身旁,她不知罢了。身陨后,她护着我的魂魄,那缕雕族魂魄便落在了南边的一座野山之上,一月过后,我为赤腹鹰翱翔于天际,观世间各处。变为雕后,我才知晓我母亲的苦心,才知晓何为雕王。”
会雨新摸过旁边翠绿的笙乐,苦笑道:“我知她多恨江家,多恨世间不公,知她生来就在黑暗之中,知她想做一个快活的女孩,能穿着裙摆在街上。可我...那是她的命.....我犹豫不前,我不知揽过天下,该如何偏袒于她...”
“我从未怀疑过她爱我,我也从未怀疑我爱她,可,思虑再三,这罚...我终究还是对她说了...”
她抿着双唇,闭上眼,落下一滴泪来。那泪水饱含了不忍与悲怆。她是真的不清楚,这两者怎么选。
会以慕见妹妹苦恼,问了两个问题:“你作为雕王,护佑天下,她在这天下之中,何为偏袒?你除了当雕王,你还是你自己,会雨新,那为何你不能听听安落琼说说,再行定罪呢?”
问题一听,会雨新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略过了最为重要的事,两人之间,最为重要便为互相言说。她一心认定了安落琼屠戮了江宅上下是罪,用此去与她对峙,看似站在她的位置所想,实际上,一直站着的位置,乃是雕王之位。
安落琼是傲气之人,这般说辞,只会让她心灰意冷,而非坦然接受。
“你是雕王,当日在康诺城外杀伐果断。你深知他们的罪行,并无宽恕,公正不阿,以理断罪。此行对极大罪恶之人可行,但若是你心爱之人,若是可怜之人,你这般断案,怕是会失了真情。”
会以慕深知妹妹的公正之心,她尚且年幼。
自当雕王,不过几日,又知晓最爱之人犯错为重大之事,难免会不知如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