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涵煦这头的状况比起会以慕那可焦灼许多,安落琼怎么都不肯明说她俩为何争吵。
即便莫涵煦温柔相劝,想引出些话题,安落琼仍是选择闭口不言。
于是这房中二人,便只能一口接一口地饮樟木案上的花茶,以此缓解气氛。
明面上问不出缘由,莫涵煦心底默默揣测,她俩争吵应当与江宅脱不了干系。
最糟的状况乃是妹妹以雕王的身份,要还江宅惨死之人公道,以严峻的惩处惩罚安落琼。
要真是如此,恐怕她俩的裂痕一时半会没办法修补。
莫涵煦心想,不行,还是得从别处找办法,凝聚她俩间的信任。
“安姑娘,我刚复生之时也是与会以慕大吵一架。”莫涵煦喝完最后一盏茶,缓缓说道。听闻此言,安落琼在蒲团之上,忽然一下子坐正起来。
对面的莫涵煦见她眼神有变,赶紧接着道:“刚复生之人,自然会将遇到的最重要之事说与心中重要之人,想必,妹妹也定是如此。”
“何来重不重要,她如今是雕王,要掌管天下不平之事,我就是个人族小民,哪有脸面要得她的器重。”安落琼直接否认了莫涵煦的说辞,说的是满嘴的气话,倒巧妙地一句都没提到她俩为何争吵一事。
莫涵煦没了话头,彻底放弃。他打算继续烧盏热茶,等等会以慕那边的进展,毕竟他和妹妹说话,总是亲人,能问出的定是全面。
见莫涵煦起身,安落琼放下茶杯,按着他前句说的吵架,好奇道:“你俩当真吵架了?真的假的啊,那是不是因为,会以慕他没有告诉你,是他复生了你?”
她添此疑问,却让莫涵煦瞬间眉头紧锁,不可置信地停下了动作,着急地反问道:“复生,你说谁复生了我?”
莫涵煦万分震惊的样子,坐着的安落琼满脸疑惑,她重复道:“会以慕啊,除了他还有谁会想着复生你。但是呢,此事,我也是偶然听到的。据说那法子得用自己的魂灵与千年泡桐的树灵合二为一,再注入死者所留下的亡魂,经五日,念咒渡魂,助人起死回生。”
“噢对了,因为人的魂魄在胸腔之中,拿魂灵之时宛若剖心,疼痛难忍,估计是极不好受的。”
所以,会以慕的魂灵残损,根本不是什么十一年里大战所致,而是,他救了自己。
剖心。
他那是拿自己可能会死的可能来救师兄生的可能。
幡然醒悟的莫涵煦一时没回过神来。他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莫涵煦向来读遍百书,可即便现下他想过各种法子,也无法知晓这“以魂救魂”的法子是从何处得来的。他的魂灵安稳无恙,可他的心脏却是跳动地极快。
之前见会以慕多次发作病症,疼痛难忍,面色苍白,莫涵煦全当着他受了重伤,并未想到这一层。
而复生之法,他一直觉着是师父们更为知晓,定是师父们知道他有双生魂魄。
因此,他从未将此事往会以慕身上想过。即使那日,于梦境中看到会以慕护着自己的魂灵,莫涵煦依旧傻傻的以为,师父们使用复生之法救他,而会以慕则是被分配守护他的魂灵。
“我也想用他的办法复生会雨新,可会以慕不肯告诉我。所以啊,我呢,只好去找什么还魂石了,也就是因此,才碰到你娘的。不然,就那狐狸精,跟她合作,我可看不上眼。”安落琼看他楞在那,好心地补充了一些,意思就是让莫涵煦更加确信此事为真。
与安落琼说的全都对上了。
他那时从山洞中出来,听到过里头有人唤他,莫涵煦并未留意,自顾自的下了山。细想回去,山洞中的声音那般熟悉,原来就是会以慕。
在弭迩山见过掌门姨母后,行至牢笼之处,会以慕看到的人,也确是安落琼无疑。
“所以,我娘让你去山上找的是雾柔前辈。”莫涵煦低沉道。
安落琼点点头:“是,而且你娘和雾柔前辈是多年的交心好友。”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两人都再未说话。莫涵煦的心思,搅成一团乱麻,他从未想过,会以慕对自己之爱,乃是这般痴狂。
会以慕看似没心没肺,实则重情义至深。
安落琼能复生妹妹,均是因为“雾柔”愿意帮忙。会以慕复生的事,定是前辈与她说的。
不过,房中的安宁并未持续很久,半晌,会以慕和会雨新推门而入。莫涵煦还未等会以慕开口,已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把拽住他,凶狠道:“你,跟我出来。”
会以慕一脸茫然,即便身体反抗,仍是被强硬地拽出了客栈,莫涵煦甚至不惜动用制动术,将他双手和双脚全部捆住。
师兄一句话不说,硬是拽了他三四条路,最终,拽进一家华贵的酒馆,挑了个角落的位置。
“莫涵煦,你若是想要找我喝酒,直说便是。你这拽着我走路,实在不雅观。”会以慕瞧他点了蜀客酒,笑将道。可对方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望着他,似乎要将他望穿。
莫涵煦原本的凶狠劲,皆变为怜爱之样。
惹得会以慕更为不解,奈何师兄还是不说话,会以慕想着,既然都来了饭馆,高兴些才好,便继续嬉笑道:“事情好不容易了结了,你就开心些嘛,何必这般愁苦之样。”
师兄并非不想开心,他望着会以慕满面笑颜,想问的话,顷刻压回心底。他又重起念头,不如转柔和地感谢会以慕,应当更好。
待桌上的菜肴到的差不多后,莫涵煦终于开口:“你救我之时,疼痛万分吧。”
会以慕正夹面前的红烧鸡肉,听师兄一说,他收回了木筷。
“不疼,几个时辰罢了,小事,小事。”他笑的勉强,说完此句,假装无事地重新夹肉,放进碗中。
莫涵煦皱眉摇摇头,抓过会以慕的手腕。
“师兄!”会以慕想阻止他,奈何师兄的灵流已先行探进了脉中。
脉相中,灵流充沛,流动自如,与之一同的内力却是天差地别,薄弱地如重伤之人,仅仅有微薄的一点,以至魂灵不会完全破碎。
前几日在马车的铁笼中,莫涵煦便以莲心功法,护他魂灵合一。居然连此等上乘的功法也无法将他的内力调至平稳。
这若是修道之人没了内力,就算有充沛的灵流,也和废人毫无差别。而且这内力连通魂灵,乃是武学之基石,是练武的根本。
诸多武功都以内力为内核,内力带动灵流,才能源源不断地往上练习,以此成为优秀的修士。
只有灵流,仅能保命,别说上层修士了,连初阶的修士都无法睥睨。
“你这内力,如何修复?”莫涵煦的担忧全写于脸上,他迫切地想要知晓会以慕留下的病症是否能够真正痊愈。
如今,会以慕纵使想瞒也是瞒不过了。
“与持魂魄之人,以内力每日调息,日复一日,三年后,有五成可能可恢复原样。”他把当日义父告知他的办法,一五一十地说给莫涵煦听。
那时,他并未细想失去内力之事,他一心只觉着,有办法复生师兄,就已是极好的消息了。至于恢复的法子,是因为义父反复和他提及修复之事,会以慕才得以记住。
何况,会以慕连一命换一命都做好了打算,又何尝想过后续。
现下,莫涵煦能记起和他曾经的情感,能和他一块重新行走江湖,他已十分知足。
会以慕自是不想师兄因为此事而挂心,他坦然道:“但是,这法子太辛苦了,得需要找空无一人的地方专注调息,每日都要调满整整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而已,地方我来找便是。”莫涵煦都未听完他的话,自行有了答案。
他放下搭脉的手,转而给会以慕夹起菜来。
虽说师兄的面色依旧不太好,可比起前时的样子已是安然许多。有法子解决,就意味着有希望。
“师兄,我有微动身学傍身,并非一定要用内力。而且你如今在我身旁,我想用便和你借上一些。”会以慕生怕他多想,仍是把想说的话给说完了。
莫涵煦知道,他现下对自己的情义,可莫涵煦对他又何尝不是用情至深呢,这内力必定要还的。
莫涵煦将肉夹到他的碗中,指着肉道:“内力与饭菜一样,本人吸收才有用武之地。我是会一直在你身旁,可终归有些时间无法随时陪伴。况且,你的微动身学,即使是最初的几招也是需要内力,只不过比起剑法少上很多罢了。”
见师兄是下定决心了,会以慕不做争执,安心吃下鸡肉。
此事语毕,师兄弟二人正要用饭,这餐桌上的菜肴竟然飞至空中,越过他俩的眉梢,停在头顶。
修道多年之人一眼便识破了,这是符咒捆在吃食上,故意要他俩吃不着饭菜。
会以慕瘪起嘴,叹气道:“喂,都多大了,无不无聊啊。”看似是对莫涵煦说的,实际上则是对这后边一桌的公子所说。
莫涵煦也瞧出来了,天底下能以灵流做出此等难以察觉的符咒,有且只有一人。
“秦师弟,别来无恙。”他笑的开朗,正碰上那公子转过身来。
他俩果然不会认错,后面那桌拎着剑吃菜的公子,便是多年未见的秦沫。比起之前,秦沫蓄起厚重的胡子,身着的衣衫均是素色的麻布。
若非熟悉面容,熟知武功,恐怕莫涵煦和会以慕也会一时不敢相认。
福脂山三位同门师兄弟,竟是在十年后的蜀城再次重聚。
“许久未见了,你俩倒还记得我的符咒。”言外之意是他二人居然还如此记挂着他,不过是一个最为简单的小招式,他俩就能确信是他秦沫本人了。
秦沫端过点好的菜肴,在他们身边坐下,三人重聚甚是欢喜,都互相满上蜀客酒,以敬老友。
今日不同往昔,如今雕王现世,寻嗣修士自然也失去头衔。三人当年因寻找雕王而聚在一起,是世间的缘分。
会以慕喝完杯中酒,问道:“秦逸别,你当年要找寻杀害妹妹的凶手,可有寻得?”秦沫因为妹妹之事而留在陈国,这十余载,闭了顺灵,不再飞页。
“叶景山。”秦沫紧紧攥着酒杯,不住颤抖道。
“果真是叶景山?!我当初到陈国之时,虽未见到你,可听说你在追杀叶景山之事。猜测应当就是了,没想到真是。”会以慕颇为震惊,虽然他和师兄也是说的秦沫追杀叶景山是因秦沫的亲生妹妹,实际上,不过是他八成的猜测罢了。
秦沫沉默半晌,失落道:“但我没能了结他。”
十年了,他想过各种办法追杀叶景山,却次次失手。不是他杀不了他,而是他躲的狠,秦沫曾经单纯地以为叶景山是个疯子,背后无人倚靠,特别是没了叶家,苏灵挥又在盛典中离世。
谁知,叶景山的底细深不见底,武功亦是江湖上有名号之人,到今天,他都未能为妹妹报仇。
想到此处,他就恨,恨的牙痒痒。
莫涵煦在一旁听他俩对话,仔细思索之前会以慕和他说的秦沫身世,就是觉得有些奇怪。叶景山一心想当王,可遇到秦沫妹妹之时,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为何一定要将她灭口呢?
再来,他杀了女孩,最后这女孩子却跑到苏灵挥边上,变成恶灵仆从。
叶景山对她的重视程度实在很可疑。
“你如何断定,就是叶景山杀的你妹妹呢?”莫涵煦知此话会激怒于秦沫,但依旧坦诚地问道。
秦沫没有生气,反而是耐心地和莫涵煦讲了经过:“我自公主所住偏殿得知自己身世后,就想着要寻回妹妹的尸首,那时的她,已是恶灵,口中只会说‘哥哥’二字。苏灵挥至小芗埋伏,将身旁大大小小的恶灵都关在自己府上,我寻了法子,半夜偷偷潜入,带出了妹妹的恶灵。”
“她自然不认得我,正因如此,我还与她打上许久。可...”秦沫说至动情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她断了一只手,走的是袖蛇的步法,头上别的是叶家仆人的簪子,连那身衣衫,都和当时我们探案所见到的侍女一模一样。”
恶灵之样,是死时之样。修士是最清楚的。
“她只有八岁的样子,八岁,她当时应当是从农家跑出来,是来找我的。”
会以慕突然记起来了,当时在客栈,不停喊“哥哥”的小女孩,便是秦沫妹妹了。他详细道:“我见过她,但当时,她浑身黑漆漆的,根本瞧不出面貌。”
恶灵形态变换,需得本人会操控魂灵之术,但当时苏灵挥于盛典中亡命,谁又有这个能力?
莫非,这操控魂灵之术,根本不只是苏灵挥一人习得,而是有他人一同。
天下人,却不知此人也会这般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