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火中涅盘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风沙渐熄,天空逐渐晴朗起来。拓跋力微遥遥望去,只见远天的浓烟腾腾而上,将本该湛蓝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灰白的色彩。
拓跋力微命人徐徐后撤,始终以一个敬畏的姿态,与远方的火线保持在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并时刻观察着火势的变化。
他的眼神,愤怒而悲伤。
“大火碾过,草原正在死去,留下一片焦黑,那是死神的足印。我的儿子漠汗,我的兄弟窦速侯,我的三百多个族人,已经都被死神带走了。”
“汉朝派来亲善的将军,也死在了我们的土地上。汉人有句话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以此推之,汉朝一定不会放过我们。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郝昭。”
“大人,火势阻挡了道路,郝昭跑不了多远。”下属提醒道。
拓跋力微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远方,凭借对这一带地形的烂熟于胸,估算着郝昭最有可能逃跑的方向。
“火势虽猛,遇河必止,郝昭多半会往河边逃跑。”拓跋力微指了指西边,下令全军向西进发。
行至天色大亮,即将抵达河岸,果然迎面撞见了大队的人马。
正是郝昭的人。
话说郝昭被自己放的大火烧得狼狈逃窜,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到了天明时分,好不容易来到河边,士兵们趟进浅水区,才堪堪躲过了大火。
郝昭命令全军下马,稍微洗刷了一下脸上的黑污,略作休憩。重新整点兵马,发现竟然走散了千人之多,各部的旌旗都已经熏得乌漆墨黑,火星子溅到上面,烧下一个个的破窟窿。
而剩下的士兵们,大部分也是惊魂未定,面庞漆黑,显得十分狼狈。
然而,郝昭的心情,却是格外的轻松,他对左右道:“只要烧死了周默,这样的代价,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希望不要再遇见拓跋力微的人马。”
话音刚落,手下传来急报,发现鲜卑大队人马,正在朝这边赶来。
郝昭很清楚,这一场大火,他已经彻底恶了拓跋力微,来者必然不善,于是急忙命令全军上马列阵,准备迎敌。
“他们有多少人马?”
“约莫五千。”
郝昭略作沉吟,咬了咬牙,拔出佩剑,对左右副将道:“这仗有的打。弟兄们,闯过这最后一道关,我们就捡上周默的人头,回魏国去。”
士兵们早已厌倦了蛮荒之地,一听要回国,一个个大喊大叫,振奋不已。
片刻。
黯淡的天空下,浓烟四起,滚烫的大地一片焦土,草原已经没有了色彩。
郝昭与拓跋力微各持五千骑兵,在旷野上对峙。
拓跋力微纵马上前,大声道:“郝昭,你去年穷途来投,我念在往日旧情,不顾部下反对,接纳了你,穷尽草原物力,供你大军吃喝用度。没想到,伱今日就这样回报于我。”
郝昭冷笑一声道:“拓跋兄之恩,我帮你平定河西鲜卑诸部落之时,已经报答过了。可拓跋兄既然知道我与蜀朝不共戴天,为何趁我不在,会见汉使?这不是在我背后捅刀子吗?你既不仁,也休要怪我不义了。”
拓跋力微厉声道:“见谁或者不见谁,乃是我鲜卑族内部的事务,与你一员魏将何干?你屡次撺掇我南下侵扰汉土,不过是为了你个人的功名利禄,我鲜卑人为何要跟你趟这趟浑水?为了抢掠那三瓜两枣,去招惹一个庞然大物般的邻居,于我们鲜卑一族又有何益处?”
郝昭道:“多说无益,枉费口舌。既然我们谈不到一块,那就好聚好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一场无谓的厮杀,你我都讨不到什么好处。”
“奸贼,死到临头,还想着能活着离开吗!”拓跋力微勃然大怒,“我儿漠汗年仅七岁,记得不久之前的一场酒宴,他还曾坐在你的腿上,唤你叔父。即便我们有些分歧,毕竟也是相识了十几年之久,你为何竟如此狠毒,连小孩子都不能放过?”
郝昭傲然道:“吾太祖武皇帝曾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儿子运气不佳,挡了我的道!你今天若还想挡我的道,你儿子的下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说完,郝昭转身撤回军阵,拔出佩刀,催动大军,主动向鲜卑人发起了进攻。
“受死吧!”
拓跋力微怒发冲冠,挥舞马刀,率领鲜卑大军,直取郝昭而来。
一场血腥的厮杀,在草原上激情上演。
数个时辰之后……
尸山血海之中,郝昭终于带着仅剩的几百人残部,杀出一条血路,向东狂奔而去。
拓跋力微已然深受重创,尚且勉力战斗。鲜卑士兵虽然还有不少人活着,但面对如此惨烈的厮杀,战损比已经达到了不可承受的程度,一个个只是凭着本能保命,已经难以形成有效的组织,遑论追击?
“啊!!”
拓跋力微眼睁睁看着郝昭逃跑,却已经无力追赶,只能抬起头来,对着苍天大声怒吼,肆意发泄着情绪。
郝昭的情况并不好过。
他也已经身中数创,浑身是血,头脑昏昏沉沉,多半是失血引起的。
但能够成功逃出生天,他还是狂笑不止。
郝昭一行在滚烫的焦土上一路狂奔,直跑到马匹精疲力竭,嘶鸣不已,才放缓了脚步。
风已停歇,放眼望去,东边的一座小山之上,已经看不到火线,甚至还有一抹绿色。
望着那座绿油油的山,郝昭大笑起来。
“将军,我们去哪里?”一名部将问道。
“尽可能收拢残兵,然后一路向东,翻过前面那座山,前往并州。”郝昭道,旋即叹了口气,“只可惜,没有机会返回去辨别尸体,割下周默的人头。但至少,他的确是死了,功劳在我,我们返回魏国,大将军也一定不会不接纳我们的。”
一行人缓步向东,走不多久,就陆续遇到了一些零散的士兵前来会合,其中一部分,是刚才从战场上逃跑的,还有一些则是在昨夜大火中走散的。
一名部将遥遥指向南边:“将军,你看南边,有一大队人马追上来了,定是我们的人!”
郝昭望过去,只见果然有一大支人马,正在朝这边过来。
他们人数不少,起码也在千人左右,虽然距离还很远,看不清衣着相貌,但从高高竖起的旌旗,起码能看出,这支人马绝对不是鲜卑人。
鲜卑人军队十分散漫,并没有举旌旗作战的习惯。
郝昭哈哈大笑道:“好啊。如此一来,我们并未损失太多人马,大家都能跟我回去了。”
可是说着说着,郝昭的笑容却是凝固在了脸上。
虽然那支人马还未近前,郝昭却远远看到了他们的旗帜,黄底红旒,绣着粗重的黑色汉隶,赫然是蜀军的款式。
“是蜀军!哪里来的蜀军?”郝昭大惊,一时竟愣在原地,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蜀军已经都烧死了,绝对不可能。”
一旁的部将焦急地催促道:“将军,走还是留,快下命令吧。”
“若是友军,自不必走。若是敌军,走去哪里?走不了了。”郝昭道。
话音刚落,只见那支蜀军突然加速,朝着这边猛冲过来。随着冲刺,蜀军逐渐展开了阵型,可以看到,这支军队足有千人以上。
而转瞬之间,当先的一员骁将已经骑着快马冲到近前。
只见那名将领头戴墨绿头巾,手持一柄长刀,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半蹲在马上,目光如炬,直取郝昭而来。
郝昭对此人的印象极为深刻,昨日于小丘围攻蜀军之时,魏军几乎一半的死伤,都是由此人率领的一支小队所造成的。
可以想象,这样一支强悍的骑兵部队,冲进郝昭这一支穷途末路的残兵之中,会造成怎样可怕的破坏力。
而关兴的出现,也印证了郝昭的一个猜测:这场大火,并没有把蜀军烧死,甚至,他们竟然毫发无损。
如何做到的?
郝昭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但凭借数十年征战沙场的经验,他却能想明白另一件事:
那就是眼下的局面,已经是逃无可逃的必死之局。
郝昭回头望着自己的部将,一些人已经开始擅自逃离,他并没有阻止他们,于是逃离的人越来越多。
蜀军前锋未至,就已经呈现出溃败之势。
郝昭却面露凛然之色,半步未退。
只见他正了正衣冠,朝着来人大喊:“来将何人,可否报上姓名!”
“汉寿亭侯关云长之子,关兴是也!”
“哈哈哈!”郝昭放声大笑,“原来是关羽之子,能死在名将后人之手,也算是不枉了我这颗大好头颅。”
关兴大喊:“休要废话,纳命来!”
郝昭拍马出阵,大声道:“吾邀关将军致师,关将军可敢答应否?”
所谓致师,就是一对一单挑,源自周人典故。
春秋时候,诸侯之间打仗都比较文明,经常会有“致师”出现,而到了战国以后,战争逐渐变得残酷而功利,能群殴,谁还单挑?正所谓孙子云,兵者,诡道也。
只见关兴一个急刹车,勒停了马头,大声道:“有何不敢?”
士兵们听闻主将要单挑,也自觉地站成了一个圈,给两位让出一个巨大的空地出来,大喊道:“致师!致师!”
郝昭望向四周,深吸了一口气,猛夹马腹,一手握缰,一手持刀,拍马而上,直取关兴!
而关兴则高昂着头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一双眼睛犀利如电,牢牢地盯着郝昭的一举一动。
“镪!”
电光火石之间,双方的兵刃碰撞在一起。
关兴依旧纹丝未动,而郝昭却马失前蹄,一头栽倒在地上,脖子扭成了一个极为夸张的角度,嘴角淌出鲜血。
显然已经是一命呜呼。
只一合,胜负已分。
“郝昭已死,投降不杀!”关兴大喊道。
“郝昭已死,投降不杀!”全军将士也紧随将军,齐声大喊起来,洪亮的声音在辽阔的草原上贯穿苍穹,传向远方。
魏军士兵听到关兴的话,纷纷丢下了武器,高高举起了双手。
直到这时候,尘埃已经落定,位于后军的周默和费祎等人才姗姗来迟。
周默笑骂道:“妈的,安国这家伙,每次跑这么快,只能吃到他的尾气。”
“什么是尾气?”费祎问道。
“呃……江东的一种方言,你可以理解为是屁吧。”
费祎哈哈大笑。
却说拓跋力微见郝昭跑远,一边哀怨叹息,一边强忍着受伤的躯体,收拢残兵。
集结起大部分的人马之后,他没有选择去追击郝昭,反而朝着昨日魏蜀大战的战场垓心走去。
“无论如何,我至少要找回我儿子和窦速侯的尸体,安葬他们。”
一行人垂头丧气,跟随拓跋力微游荡在焦黑的草原上,想要在废墟中寻找尸首。可无论他们如何寻找,眼前都只有无尽的废墟,却始终不见一具尸首。
日头西落,天色渐晚,拓跋力微已经精疲力尽,连骑马都已经摇晃不稳起来。
绝望的他,也只能选择掉头北上,返回王庭。
走了没多久,迎面马蹄声起,影影瞳瞳中,隐约有几匹马快步奔来。
“这又是何人?”拓跋力微奇道,高举火把张望。
“大大。”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大人,是我,窦速侯啊!”窦速侯带着哭腔道。
“什么?!”
拓跋力微喃喃道,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怀疑自己是脑子受损,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直到窦速侯并马过来,一只手挟着拓跋漠汗,将他放在了拓跋力微的马上。
年幼的拓跋漠汗经历了一场奇异的冒险,简直开心极了,用小手抚摸着父亲的胡须,喊道:“大大,我回来了。”
手里儿子柔嫩的肌肤,带来真实的触感,不可能是假的,拓跋力微不再怀疑,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开怀大笑起来。
不多时,周默带着蜀军,也赶了过来汇合。
拓跋力微奇道:“汉使真是天降神人,如此一场大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你们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四个字。”费祎道。
“以火攻火。”张绍补充道。
随即,周默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拓跋力微却是一脸懵逼,尴尬地跟着笑了笑。
窦速侯抢着说道:“大人你有所不知,当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情况十分危急,周将军却命所有将士掏出火镰,在小丘顶上的营地四周放起火来。”
“大火很快烧出了一圈灰烬,与山下的火焰相撞,以火攻火,火势顿减。虽然我们也吸了不少的烟尘,吃了不少的草灰,但却是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啊。”
拓跋力微闻言,啧啧称奇,大赞道:“周将军真乃奇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