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梁建方眼见窦建德落马,举刀便砍。这窦建德自从落草高鸡泊以来,身经百战,当真是尸堆里打滚,血泊中游戏,何曾惧怕一个死字?可真正死到临头时,也不知是本性暴露,还是地位尊显日久而丢了往日的勇气,面对梁建方举起的大刀,他竟脱口而出:“休伤我性命,我乃夏王,送我去见秦王,可保你一生富贵。”话一出口,自己不免满面羞红。梁建方这才醒悟过来,忙令人拿住窦建德,来见敬德。此时,袁子干与二张正被敬德杀得狼狈不堪,只是为了拖住敬德,才舍命厮杀,不肯退去。忽见梁建方与高甑生押着窦建德赶来,登时把那一腔勇气泄得没了踪影,一齐四散逃去。敬德见擒了窦建德,大喜。也顾不得去追杀袁子干等人,便押着窦建德来见秦王。
此时,唐军正全力苦斗夏军,得知擒了窦建德,士气大振,益发奋勇杀敌,杀得夏军丢兵弃甲,溃不成军。齐善行与高雅贤正在乱军中到处寻找窦建德,忽闻到处叫嚷窦建德被擒,自知大势已去,只好匆匆赶回板渚大营保护曹妃。回到寨内,恰遇凌敬。原来凌敬已得知夏军战败的消息,正准备先护送曹妃逃往铭州。齐善行见过曹妃,告知窦建德已被唐军所擒。曹妃闻讯,一言不发,只是泪如雨下。凌敬不觉仰天长叹:“夏国亡矣!”又对齐善行道,“大王被擒,仆射需从速护送王妃回铭州。凌敬一介书生,无力杀敌,若与各位同行,只能拖累各位。且大王必被唐人所害,我留在世上何用!你二人好生保护王妃,凌敬去矣!”
说着,将宝剑在颈前一用力,便见一腔热血喷出,身体随之倒地。众人待要上前抢救,已是不及。齐善行脱下战袍盖在凌敬身上,然后翻身上马保着曹妃出寨而去。却不料一行人刚离开板渚寨,便见李道宗、李道玄兄弟二人率一支军马杀到,高雅贤急请齐善行保曹妃先走,自己率人断后。却不料双方刚一交锋,远处又杀来一支唐军,为首大将唤作李玄通,也是玄甲军中的一员猛将。齐善行无奈,只得亲自上前迎战。二人战不十合,唐军便四面蜂拥而至。齐、高二将不敢远离曹妃,无法全力厮杀,一时不得脱身。正危急间,忽见唐军背后大乱,一员小将纵马杀到,手起一枪,刺李玄通于马下。看时,正是苏定方。齐善行大喜道:“快快护送王妃突围。”
只见苏定方道:“待我前面开路,将军等好生护住王妃。”
说罢,返身杀向唐军,一阵左冲右突,唐军无不披靡。转瞬之间,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再回头看时,却不见了齐善行与曹妃等人。苏定方不敢怠慢,返身又杀回重围,正撞见李道宗与李道玄兄弟围住齐善行等厮杀,忙上前敌住兄弟二人。齐善行等乘势突围。高雅贤前面开路,齐善行不离曹妃左右,苏定方舞动双枪断后。李氏兄弟虽不惧定方,却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其余将士眼见得定方神勇难当,谁敢上前敌他。眼睁睁看着夏军保着曹妃突围而去。李氏兄弟再要追赶,却又见刘黑闼率领刘十善、袁子干保着窦子方赶到。双方又是一场混战,齐善行等才保着曹妃脱身而去。
这一战,唐军直追杀到天色已晚,秦王方才传令收兵回城。清点战果,杀俘夏军大半,缴获甲兵辎重无数,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虎牢关之战。时为大唐武德四年五月二日。后人有诗单赞此战:
秦王神武世无重,虎牢一战锁双龙。天下群雄皆胆破,山河万里一混同。
却说唐军回到虎牢关,秦王在官衙坐定,众人纷纷前来道贺报功,程知节擒了长孙安世,秦琼擒了孟海公,张公谨与罗士信各献上十员敌将人头,其余众将也皆有斩获。最后,敬德与梁建方、高甑生进来献上窦建德及孟噉鬼人头。口中道:“擒窦建德之功,当归建方、甑生。”秦王大喜,问明情由,为三人各记下战功。又转向窦建德责问道:“我自讨王世充,何干你事,竟敢前来犯我兵锋?”
这窦建德在梁建方面前失言后,不免后悔,因此打定了宁死不辱之心。原本是昂着头步入官衙的,可一见秦王神威凛然,却登时气焰减了大半,听到秦王发问,竟鬼使神差地从口中溜出一句:“若不自来,恐烦劳殿下远讨。”
话一出口,众人不觉一阵哄笑。窦建德自觉失言,羞愧无地,半晌方才又硬着头皮讲了一句:“大王要杀便杀,何需多问!”
秦王凝视窦建德,不觉面露怜悯,便令人将他押下。然后对众人道:“古人云:千古最难唯一死。果然言下不虚。窦建德也是一代枭雄,今日面对生死,竟如此不堪,着实令人唏嘘。”
长孙无忌:“窦建德虽是当世英雄,见了殿下,也免不得气短。”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大军休整两日,便回师洛阳。李元吉将秦王迎入大帐,屈突通、封德彝等众将佐纷纷向秦王道贺。秦王一时得意,忍不住对封德彝道:“不用公言,得有今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乎!”
封德彝闻言,登时满面羞红,一言不发。这时,李元吉却道:“也怨不得封仆射失算,当初赞成扼守虎牢与窦建德决战者,也不过我等数人。”
李元吉这轻轻一句话,既开脱了封德懿,又将自己归入了主张与窦建德决战者之列,不可谓不巧妙。李世民看了他一眼,也不去与他多话,便与众人商议如何攻取洛阳。
次日一早,秦王按照杜如晦等人的建议,将窦建德、长孙安世、王琬等人押到城下,与王世充相见。窦建德与王世充默然相对许久,还是王世充先开口道:“是朕害了夏王也!”
窦建德也只是哽咽道:“建德有负所托,甚是惭愧。此乃天意,还望仁兄好自为之。”
秦王又令人向城上传话道:“王世充,窦建德三十万大军一战而灭,你已待援无望。及早来降,孤家尚可饶你及王氏一族不死。若不识逆顺,负隅顽抗,城破之日,必玉石俱焚。”
说罢,又令长孙安世入城告知王世充夏军战败的情势,劝王世充及早出降。王世充君臣知悉秦王破夏军的过程,尽皆沉默不语。许久,王世充才对众人道:“倘若降唐,朕一族之人或得不死,卿等与唐人屡战,杀伤甚重,恐必遭屠戮。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群臣又是好一阵沉默,方见杜淹出列道:“陛下所言极是。今洛阳粮尽,势不能守,降唐唯有一死耳。依臣之计,莫若倾城突围,前往襄阳,再与李渊父子一争天下。”
王世充闻言大喜:“此计正合我意!”
这时,却见单雄信出列道:“我等所以坐守孤城,恃夏王来援也。今夏王已为唐擒,我等何望!纵至襄阳,亦无军马与唐争锋。且素闻李世民豁达大度,未必置我等于死地。”
众人闻言,纷纷表示赞成。列位读者,你道单雄、杜淹二人为何各持己见?原来他们都是在为自己打算。杜淹本与杜如晦兄弟不睦,自得宠于王世充后,又向王世充进谗言害死了杜如晦的长兄,又百般陷害他弟弟杜楚客。此时他明知杜如晦是秦王身边第一等心腹,故此以为一旦降唐,必死无疑。而单雄信本是个有奶便叫娘的人,他曾与李世积发誓同生共死,如今得知李世积深受秦王器重,自以为一旦降了唐军,李世积必定在秦王面前力保自己,而秦王又是爱才之人,应该不但不会杀掉自己,反而会重用自己。所以这二人才一个建议出逃,一个建议降唐。王世充虽然不愿降唐,但眼见众将已经不愿再战,只得命人绑了自己,出城降了唐军。
秦王在城外列队受降,见到王世充,不禁问道:“你平素称孤家为娃娃,今日相见,为何如此恭顺?”
王世充只有叩头谢罪:“臣愚昧不识圣人,罪该万死!”
秦王大笑。于是先传令不得侵掠百姓,然后分派众将,依序入城,分守各处。大军入城,果然秋毫无犯。这一天正是武德四年五月十日。
秦王登上洛阳城头,举目四处眺望,但见北有邙山之固,东有虎牢之险,黄河如带滔滔滚滚经其北,伊洛二水婉转曲折绕其南,真乃关山雄伟,大河磅礴,江山如画,山河似锦。进入皇城,但见宫殿林立,莫不巍峨壮丽,穷极奢侈。秦王不禁叹道:“山河险固,上天所赐;殿宇奢华,皆民之膏血。孟子所谓‘地利不如人和’,果然言下不虚。炀帝逞侈心,穷人欲,此而不亡,是无天理!亡隋者,非天下群雄也,乃炀帝也!”
言谈之间,已来到大殿,秦王先令房玄龄、杜如晦到中书、门下二省接收隋朝户籍、图录及各类公器,令萧瑀、窦轨封府库,收缴其中金帛以赏将士。令李道宗、侯君集等将王世充的亲党看押起来。结果发现府库之中,依旧钱帛山积,王世充亲党也都俯首就擒,唯有中书门下的各种图籍已大部分被王世充销毁。房玄龄只得令人在各角落处仔细搜索,方才得到一些。众人纷纷回到大殿交令。攻克洛阳之前,李渊已有旨意:“洛阳若克,唯将图籍公器送京师,所获金帛财宝皆当赏将士。”故此秦王先与玄龄、如晦、薛收、长孙无忌四人商议如何制定赏格,依功劳大小颁赏众将士。秦王先道:“伯褒、郭孝恪首建扼武牢以破夏军之计,玄龄、如晦助成其谋;武牢决战,敬德于万军之中擒王琬以慑敌胆,叔宝首陷敌阵,此六人当并为一等,余者皆为二等以下。”
房玄龄忙道:“将士们浴血奋战,方得破夏军,臣等岂可贪天之功?恐众心不服。望殿下莫要如此。”
薛收也道:“扼武牢以破建德,乃殿下已定之计,臣不过赞成而已,岂敢言功!”
杜如晦也道:“定策之功虽高,然如今天下未定,正是武将用命之时,还望殿下先推功于武将。”
秦王闻言,略微点了点头。这时,房玄龄又意味深长道:“齐王殿下与屈突老将军镇守洛阳,使我等得以专意破敌,亦当为首功。”
众人闻言,莫不恍然大悟:赏功罚过,不只是军事问题,更是政治问题,需照顾到方方面面。如果全然不顾齐王颜面,恐多有不便。最后众人议定:除了敬德、秦琼、齐王李元吉与屈突通外,还有李道玄以敌后陷阵之功、李世积先破虎牢之功,都列为头等功。随后,秦王又与众人商议如何处置王世充亲党。长孙无忌道:“今殿下一战而擒二王,普天同庆之日,不可任性杀戮。王世充亲党有弑君谋逆之罪,不稍加惩治,不足以劝善惩恶,当除其首恶,余者一律赦罪。”
众人无不赞成。秦王便令玄龄等列出一份当斩者名单。薛收道:“大唐君临天下,万众仰视。杀一人,需使善者悦服,恶者畏惧。故不可不慎。”
于是,众人先拟定段达、王隆、朱粲、单雄信、杨公卿、郭什柱等十余人名单。但当议及杜淹时,众人不由得同时将目光转向杜如晦。秦王道:“杜淹虽有罪,然亦是奇才,又是克明叔父,本当手下留情,只是闻听他与你兄弟素不相睦。如何处置,且交由克明裁定如何。”
杜如晦不假思索道:“臣只望殿下莫顾及臣之情面,只管公断便了。”
秦王等明白,杜如晦这是要让杜淹死啊,便道:“既如此,将他列入名单便了。”
众人商议已定,各自先回府中安歇。途中,房、杜二人正在马上边行边议论政务。忽见有人拦路,高声道:“我乃杜克明胞弟,要见他。”说罢又高声大喊,“哥哥,小弟特来求见。难道哥哥做了高官,便不认小弟了不成?”
杜如晦闻言,不觉长叹一声:“看来老贼命不该绝也。”
原来,这拦路者正是杜如晦的胞弟杜楚客。这杜楚客生平孝悌仁爱,当初杜淹谋夺杜如晦兄弟家产,与杜如晦结仇,杜楚客就一再劝如晦,不可同族内讧,平日对杜淹依旧礼敬如初。杜如晦素与楚客兄弟情深,故此随军进城后便令人暗中派人打探楚客情况,得知其无事却并未马上与他相见。这一则确因公务繁忙,二则也是料知楚客见了自己,必定要为杜淹求情,而杜如晦却真的不想为这个叔父说一句好话。但事已至此,如晦只得下马与兄弟相见,杜楚客开口就到:“哥哥欲如何处置叔父?”
杜如晦眉头微皱道:“此事自当由秦王亲自裁夺,愚兄不敢过问。”
楚客道:“哥哥休要欺蒙小弟,哥哥是秦王身边一等心腹。此等大事,哥哥岂会不知?”
杜如晦道:“愚兄当真不知,贤弟莫要为难愚兄。”
楚客沉吟半日,忽道:“小弟不管哥哥知与不知,小弟只要叔父活命。”
杜如晦有些恼怒道:“老贼所为,何足为人!贤弟休管他死活。且老贼作恶极多,其生死岂愚兄可定?”
楚客忽哭泣道:“小弟便知道哥哥定要叔父死。小弟亦非草木,岂不知叔父之为人!然往日叔父已杀大哥,今哥哥又杀叔父。同门之中,骨肉相残,弟不忍目睹。”
如晦闻言,不觉泣下:“难道大哥便白白冤死了不成。”
楚客凄然道:“哥哥若不从小弟之言,小弟愿死于哥哥面前。”
说罢,从衣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便要自尽。慌得如晦连声喝止,一旁随从忙上前夺下匕首。如晦这才道:“待愚兄明日向秦王求情便了。”
楚客又道:“明日去,只怕是叔父已然被斩了。哥哥何不立即就去。”
杜如晦无奈,只得返回官衙去见秦王。房玄龄见状,便也随他一同前去了。秦王见如晦返回,便知他来意,问道:“克明莫非为令叔父而来?”
如晦羞愧道:“殿下果然知如晦也。”
秦王笑道:“公何以改了主意?”
房玄龄便从旁告知了原因。秦王闻言,不知为何脑海中竟闪过了李元吉的影子,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有弟如此,克明之幸也。仁者之言,不可不从。世民为楚客恕令叔父不死。”
这时,房玄龄却开口道:“杜淹固是天下奇才,但为人贪婪狡诈,实为小人。若不能为殿下所用,他日必为殿下之患。当收之王府,使不得害人。”
秦王闻言,不觉肃然。半日方道:“玄龄思虑缜密,非他人可及也。”
次日,秦王又聚众商议。众人对秦王所定诸事并无异议,唯在议定斩首名单时,李世积建议:“单雄信虽罪当死,然骁勇绝伦,殿下若赦其罪而用之,必能为国效力。”
秦王道:“单雄信骁勇,不亚于士信、知节,然其性无大节,背主忘恩,心怀叵测。故我不欲用之。”
李世积道:“殿下此言,必因单雄信背李密而降王世充也。然则单雄信所以背李密,实是欲为故主翟让报仇。属下正因此而敬爱雄信也。”
秦王闻言,不禁犹豫起来。这时,却见李元吉道:“单雄信助纣为虐,弑君篡位,又杀我将士无数。此人可活,则何人不可活!”
秦王瞥了李元吉一眼,半晌无语。他心中明白,李元吉虽满口微言大义,其实他坚持要杀单雄信,不过是因为单雄信曾在阵前险些要了他性命。
这时,又见李世积忽跪倒在李元吉面前道:“雄信实罪不容诛,只是末将曾与他誓同生死。雄信被斩,末将有何面目见天下之人!末将愿以所有官爵赎雄信之罪,只求二位殿下恕雄信死罪。”
秦王凝视李世积片刻,然后道:“盟誓之事,出于往日,今懋功为唐臣,单雄信为郑将,你二人各为其主,岂可弃为臣尽忠之节而全朋友旧日之义!单雄信断不可活,然卿可前往狱中与单雄信诀别,以全昔日盟誓之情。”
李世积无奈,只得洒泪前往狱中与单雄信相见。秦王却令房玄龄暗中派人到狱中监听二人所言,并道:“生死关头,方见人之本性。单雄信若果然对李世积情深义重,我当收他入秦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