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世积来到狱中见到了单雄信,一时无话可讲,只是阵阵哽咽。单雄信见此情景,心中已然明白自己必死了,忍不住冷笑道:“我便知你必不肯舍命救我。”
李世积含泪道:“小弟不惜一死,但既以此身许国,事难两全。且小弟死后,谁来照顾哥哥的妻儿!”
说罢,泪如雨下。单雄信却道:“自身已死,何顾妻儿!且你不能为我而死,又何能照顾我妻儿!你莫再多言欺我。”
说罢,闭目不语。李世积忍不住放声大哭,继而忽抽出宝剑,在腿上割下一块肉来,道:“就让这块肉代小弟随哥哥入土,也算世积不负誓言。”
单雄信冷笑道:“昔有曹孟德断发代头,今有徐懋功割股换命,古来假仁假义者不知骗杀多少愚人。”
说罢,仰天大笑,竟真的将这块肉大口吃了。李世积直等他吃完,方才大哭离去。监听者将二人所言所为报知秦王,秦王不由得冷笑道:“这单雄信果然是冷血无情之人,断不可赦其罪。”
行刑之日,洛阳百姓莫不前来围观。在看到朱粲被处死后,百姓恨其残忍,竞相投瓦砾击打他的尸体,转瞬之间,便形成了一座“坟丘”。除了处死者,还有十余人被押送往长安处置。随后,秦王又下令撤掉端门楼,焚毁乾阳殿,毁则天门阙,所得砖瓦,分给百姓修葺房舍,又将无罪而被王世充关押的士民,一律放还,并以军中粮米赈济百姓。远近百姓无不感恩称谢。
处理了急务后,秦王又聚众商议道:“今洛阳已克,世民有心直取铭州灭夏,只恐出兵多时,师老财乏,将士思归;若就此班师,又恐夏贼死灰复燃,他日难免再发大兵。众位以为如何?”
众将佐纷纷建议暂且班师回长安,休兵养锐,再图后举,唯有房玄龄道:“虎牢一战,建德被擒,夏军丧胆。此时挥师直取铭州,可不战而胜。破竹之势,不可失也!”
杜如晦道:“玄龄之言甚是。依属下之见,殿下不必急于班师或东征,且按兵洛阳,一面声言将东征;一面命窦建德修书招抚其旧部。武牢之战,建德被擒,夏军已然破胆,且又群龙无首,今复见大唐以恩德待之,彼必来降矣。”
秦王连连点头道:“此言正合我意!”
于是命窦建德修书招抚旧部,又留大军于洛阳,安抚人心,稳定中原局势。房玄龄趁此时机,到各地了解人情,访求贤才,很快便访得夏、郑降附文武贤能之士虞世南、张行成、孔颖达、程铭振、陈君宾、裴孝达等数十人推荐于秦王,秦王均加委任。与此同时,郑、夏各地守将也纷纷来降。五月十五日,夏国左仆射齐善行与裴矩率百官来献降表。原来齐善行等逃归铭州后,与众人相商。有人建议立建德之子为王,征兵与唐军对抗,还有人主张大掠城中,然后逃往海边割据一方。齐善行道:“隋末丧乱,我等为求活命,方才落草为寇。幸得夏王神武,率我等打下偌大江山。今以夏王之雄略,士马之精强,一战而为唐人所擒,易如反掌。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争也。今事已如此,战则必败,逃则难免。同为败亡,何必再荼毒百姓!且夏王尚在唐人之手,我等若与唐对抗,恐不利于夏王。”
众人各持己见,一时不决。不料数日后,却有唐使送来窦建德的招降书。众人这才一同入宫与曹妃商议。曹妃读罢书信,黯然伤神:“只怕是我等降与不降,夏王均不免一死。也罢!同是一死,又何必荼毒百姓。”
于是与群臣决计上表降唐。秦王得表大喜,立即派人将降表送往长安。李渊得知齐善行来降,更是喜出望外,立即传旨厚赏齐善行等众人,并赦免夏军众将之罪,又免除夏国境内百姓二年税赋。夏国其他城镇守将得知齐善行降唐,也纷纷效仿。聊城刺史冯士羡还将在当地软禁的李神通请出来奉为抚慰山东大使。于是各地纷纷响应,很快便有三十余州来归附。就连在虎牢关战败逃回任城的徐圆朗、逃回曹州的孟义也都派人到李神通处表示降服。与此同时,郑国境内的各城守将,更是无不归降于唐。至此,郑、夏境内平定。随后,李渊又从长安传旨,令秦王留屈突通为陕东行台左仆射,镇洛阳;以李神通为山东行台左仆射,镇铭州;其余各部兵马各回本部,秦王与齐王率关中军班师还朝。
武德四年七月九日,秦王终于率军回到长安。消息传来,震动京城,李渊与太子建成亲率百官列队迎接,城内百姓莫不前来围观。只见万余铁骑列队而过,队伍前后都奏起军乐,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武士押着窦建德、王世充等重要战俘,随后是从洛阳缴获的各种皇家御用仪仗。队伍中间,秦王身披黄金甲,在李元吉、李世积、尉迟恭、秦琼等二十四员大将簇拥下,更显得英姿焕发,神采奕奕。他所到之处,顿时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之声。秦王见到父亲,赶紧翻身下马,跪拜于地。李渊从容上前扶起秦王道:“我儿此番出兵,可谓劳苦功高。为父甚慰。”
秦王忙道:“儿臣凭借父皇天威,方得铲除逆贼,岂敢贪天之功!”
李渊纵声大笑道:“为父已设下庆功宴,为我儿接风洗尘。”
说罢,一同起驾回到宫中。开宴之前,李渊先将秦王、李元吉、屈突通及房、杜、薛、长孙招到偏殿,秦王再向父皇讲述了破窦建德与王世充的战况,李元吉等又做了些补充。然后李渊又问道:“众卿以为该如何处置窦、王二贼?”
李元吉抢先道:“必当斩此二贼,以绝后患。这何需商议?”
长孙无忌也道;“齐王所言极是。当依薛仁杲之例,除此二贼。”
这时,薛收却道:“此言虽是,但秦王曾承诺王世充出降,可饶其一族不死,杀之恐失信于天下。窦建德深得众心,今河北虽附,而人心未固,一旦斩建德,恐河北复乱,国家再起刀兵。”
薛收言罢,众人默然。少顷,杜如晦道:“臣以为,窦建德英武而得众心,杀之,河北虽乱,不足为惧;不杀恐遗长久之患。至于王世充,可留待日后处置不迟。”
秦王也道:“做大事不可拘小节,当从如晦之议。”
李渊只是微微点头,并未言语。
当日宴罢,秦王等各自回府,太子建成也回到府中。本来,秦王破夏灭郑,举国同庆,他作为太子,本该与国家休戚与共,但事实上,建成却高兴不起来。父皇对二弟的赞不绝口,围观百姓对自己心中战神的欢呼,以及酒席宴上百官对二弟的歌功颂德,都让他感到心里阵阵发堵。近日以来,一种越来越浓重的危机感时不时会袭上他心头。晚上他常会做一个噩梦:二弟李世民手提着一柄滴血的宝剑面目狰狞地逼向自己。他知道,自己在嫉妒秦王——那个与他手足情深的二弟。偶尔,他也会自责:二郎在前线为大唐打浴血奋战,而且捷报频传,自己却有如此想法,未免太过卑鄙。他甚至想:即便将储位让于二弟,又能如何?但是,当他一想到失去太子宝座,将来要对着二弟朝拜时,他的内心便感到阵阵绞痛。不能,他不能放弃自己应得的太子之位和未来的皇帝宝座。以自己的才略,做了皇帝也并不会玷污这个位置。于是,他又开始痛恨二弟,更痛恨老天,为什么他要让自己身为长子,却把超人的才略给了二弟,难道是上天在故意捉弄自己?每想到这一切,它就会心烦意乱。怎么办,听天由命,那绝不会有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不甘心啊!可让自己狠下心去对付二弟……每想到这里,他就会吓出一身冷汗。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一次次天人交锋的结果总是没有结果。就在他烦闷不已之际,忽见一位小太监进来报道:“殿下,齐王殿下求见。”
建成略顿了顿,道:“有请!”
不一时,李元吉迈步入内。李建成连忙迎上去道:“贤弟此番出征,可谓劳苦功高,为兄在此道贺了。”
李元吉忙拜道:“岂敢!岂敢!小弟此番出征,凭借父皇天威,大哥洪福,薄立微功,岂敢受大哥道贺!”
二人寒暄着坐定,李元吉又道:“今日小弟到此,一则要与大哥叙别后思念之情,二则,小弟得了一件宝物要献给大哥。”
说着,取出一件极精巧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打开递给了建成。建成看时,不觉一愕。原来盒子里竟是一颗径有二寸左右的明珠,浑圆温润,光彩夺目。建成虽一向对奇珍异物不感兴趣,却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叹道:“果然是件宝物!”
李元吉道:“若非宝物,小弟岂敢献给大哥。实不相瞒,此珠名唤龙子珠,共有九颗,质地大小一般无二,却各有好处,因采‘龙生九子’之说,故而得名。乃波斯胡商带入中国,后被杨广所得。杨广爱之如命,常随身边,不肯赏人。宇文化及弑逆,得此宝珠,其后又被窦建德所得。虎牢关之战,又为二郎所得。二郎将其中六颗赏给了六位一等功臣,其余三颗……”
说到此处,李元吉忽然住口。李建成一怔,随后道:“你我兄弟,讲话何必吞吞吐吐?依二郎之性,他该不会自己留下吧?”
只见李元吉踌躇少顷,方才道:“这个小弟也不敢断定,只是有人确实如此讲。”
李建成闻言,不仅不怒,反而窃喜。因为他一向觉得自己的二弟简直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可如今他竟然开始贪财了。需知人一贪财,就难免志气衰减,这让李建成感到一丝丝欣慰。可李元吉见大哥半日无语,以为他已开始对秦王不满了,便进一步道:“大哥也休要不信,如今的二郎已非昔日可比了。”
建成道:“此话怎讲?”
元吉道:“如今秦王……罢了,又无甚真凭实据,小弟讲了,反倒有搬弄是非之嫌。”
建成不以为然道:“你我兄弟,何事不能明言?”
李元吉又故作踌躇了一阵,方才道:“二郎久在戎行,羽翼已丰,如今早已目空一切,擅作威福。军中将领,只知有秦王,哪知有父皇与太子!武牢关之战,二郎与众将本欲撤军,是小弟力主扼守武牢关与夏军决战,方才使他回心转意。但当小弟自请率军前往武牢时,他却令小弟守洛阳,自己去与窦建德决战,遂将大功独揽。其后自觉惭愧,方才给了小弟个一等功,与尉迟、秦琼等同列。秦王如此大权独揽,贪功妒贤,意欲何为?小弟本无意与他争功,怕只怕长此以往,秦王权威在手,恐不利于大哥储位。还望大哥与父皇心中有数才好。”
建成闻言,半日无语。这时元吉又道:“良言苦口,还望大哥莫怪。”
建成这才道:“二郎亲往武牢,也是力求稳妥之意。都是自家兄弟,莫要无端伤了情分。”
元吉冷笑道:“大哥只知一味厚道,却只怕秦王不做此想。”
建成却忽岔开话题:“四弟身在军中,也需与众将多亲多近才是。”
元吉又冷笑一声:“大哥有所不知,小弟在军中,名为副帅,实同软禁。秦王大权独揽,小弟身不由己,哪得与众将亲近!”
李建成又沉吟一阵道:“贤弟东征之际,可曾发现军中有与二郎不睦之人?”
李元吉闻言,料知自己的话已起了作用,内心窃喜。想了半晌,方才道:“秦王善会笼络人心,小弟实未见军中众将有与他不睦之人。但依小弟之见,僚佐中房、杜、薛、长孙辈及武将中之尉迟恭、段志玄乃秦王死党,秦琼、罗士信、程知节、张公谨等皆万人敌,与秦王略显疏远,却也未必肯为大哥所用。至于屈突通、封德懿、萧瑀等皆忠于父皇,大哥当多与之亲近才是。”
建成又问:“道宗、道玄如何?”
元吉略一沉吟道:“只恐难为大哥所用。”
建成微微点头道:“贤弟今日之言,可谓推心置腹,愚兄在此谢过。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愚兄心中有数便是。只是兄弟之间,不可妄加猜嫌,伤了皇家体面,兄弟情分。故你我今日之言,不可传入他人之耳。”
元吉忙道:“这个小弟自然明白。”
于是告辞而去。送走了李元吉,李建成内心舒畅了许多。其实,在秦王凯旋之前,魏征就曾向他献了三条计:其一,镇守夏、郑新附之地的主将尽量不要用秦王心腹之人,以免秦王势力膨胀,所以李建成才建议李渊令屈突通与李神通分镇洛阳、铭州。其二,将秦王众心腹调离秦王府,以逐渐剪除其羽翼。其三,在奖励诸将战功时,要做些手脚,不能一切按秦王意图行事。这样做有三个目的:一是要让诸将都知道:谁的权力更大,谁才是真正决定他们命运的人;二是要挑起秦府诸将之间的矛盾,引起他们对秦王的不满;三是可以笼络部分秦王的心腹为自己所用。对于秦王府众将佐与秦王的关系,建成大体上也有所了解,但毕竟知之不深。方才经过李元吉一番分析,更觉心中有数了。于是,他便立即动身来到李渊处求见。李建成先将李元吉所言一一告知李渊,然后又将自己如何赏赐众将的打算也对李渊讲了。
此时的李渊真可谓喜忧参半,秦王一次出征而破两大敌国,天下已成一统之势,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事,他如何不喜!可如此一来,秦王功劳之高可真的足以震主了。如果说李渊以前对他的猜忌只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的话,那么如今已经是现实了。今后该如何安置秦王,又如何处理他与太子建成的关系,这已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了,弄不好恐怕会危及整个大唐社稷。方才听到李建成的一番言语,更让他深感受到威胁的不只是太子,恐怕还有自己。此后已经不是自己如何平衡两个儿子关系的问题了,而是如何利用太子的势力来平衡自己与秦王的关系了。这让他不免内心有些颤抖,忍不住又问道:“四郎果真如此讲?”
建成忙道:“儿臣岂敢对父皇有半点欺瞒!”
李渊叹道:“二郎久在军旅,受那群读书汉教唆,非昔日可比矣!”
建成道:“四郎也是如此讲。”
随后,李建成又将龙子珠一事告知李渊,并将李元吉给自己的那颗献给李渊道:“此等珍宝孩儿不敢自用。”
李渊闻言,气色反而平和了一些,道:“既是四郎给了我儿,我儿只管留用。其他三颗,二郎倒是献给了为父。看来二郎倒未必如四郎所言。”
原来,秦王留下三颗龙子珠,是想赏给房、杜与薛收。因为他以为这三人虽被定为二等功,但其实功劳大于他人。但三人却坚辞不受,房玄龄还力劝秦王将这三颗明珠献给李渊。秦王闻言,也恍然大悟,便将这三颗明珠献给了李渊。李建成见李渊这样讲,不由得一怔,略一迟疑,他又道:“四郎所言,亦恐非虚言。莫非二郎受到房杜等点拨,故而改了主意,又将明珠献给了父亲。”
李渊闻言,顿时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说明了二郎已开始与自己斗法了。当年自己不就是把最好的良马献给了杨广才免除了杀身之祸吗?看来……他不愿再想下去了,只是立即对李建成道:“也罢,明日封赏功臣之事,便依你之意吧!”
不知李渊明日如何封赏功臣,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