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方离了客店,方走出十几里远近,便来到了卧虎岭下。但见好一座高山,峰峦层叠,高耸入云,山山相连,正不知有几百里。山上树木密布,一派葱茏,脚下一条石径直通白云飘处。定方信步上了山,又走了一二十几里山路,不觉饥渴乏累,便坐在一棵树下,取出身上的酒肉,吃喝起来。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歌声:
“万里乾坤我家房,莽莽虎岭一张床。擒龙钓虎惯常戏,肯将青眼加君王?”
定方只觉得这歌声雄浑苍凉,字字直入心房,不由得心中诧异:“这深山僻壤之处,竟有如此豪迈之人。莫非是遇到了隐士高贤,何不前去一见!”
想着,不由得站起身来,循着歌声走去。这时只听得歌声再次响起:“天下蟊贼有几多,偏向室内动干戈。男儿当持青锋剑,直向塞外拓山河。”益发慷慨激昂。
定方不觉暗思:某家自十六岁便遭逢乱世,聚集乡里对抗群盗。当初只为护佑家人乡亲,哪知便身不由己投了窦建德、刘黑闼,如今已是身经百战。虽错投了主子,落得个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却自谓不愧天地良心,算得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今一闻此歌,方知自家不过一蟊贼耳。如今突厥屡屡挥师进犯边境,荼毒汉人,某家虽久在沙场打滚儿,却不过是同族相残,何尝杀一虏兵,斩一俟斤!这二十几年岂不是白活了。想到此处,不觉羞愧,便踌躇起来。但转念一想,既然遇到高人,何不向他讨教,或许可以为自己指点迷津。想着,便大踏步赶上前去。又走了百余步,赫然遥见一只挂在树上的铁钩在离地一丈处摇来荡去。铁钩上方连着一条铁线,再循着铁线往上看时,只见树上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麻布短衫,身材健壮,一张古铜色脸膛,微闭着双眼,手持一根钓竿,口中依旧唱着歌。再看地上,却有两只老虎卧在血泊之中。
定方心中讶异,忙上前拜道:“这位前辈,晚生这里有礼了。”
却见那人道:“这位后生,可是来向老夫问路?其实,天下之路,莫不在人脚下。你向东走,东方即是路;你向西走,西方就是路。所不同者,有的路步步通天,有的路只是死路一条罢了。”
定方听得云里雾里没个了然,只觉得此人高深莫测,忍不住又问道:“晚生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人道:“后生,你可知六七年前河北山西一带有位绿林大盗甄翟儿?”
苏定方忙道:“前辈莫非就是义薄云天的甄大侠甄老前辈?”
那人纵声一笑:“不想娃娃你年纪轻轻,竟然知道老夫之名。”
苏定方忙躬身施礼道:“晚生尝与窦子方同保夏王,素闻前辈英名,如雷贯耳。今日相见,实乃三生有幸。”
甄翟儿略一凄然,随即浅浅一笑:“娃娃倒是一副好口才。”
苏定方又问:“前辈在此何为?”
却见甄翟儿微微一笑:“钓虎。”
苏定方一怔:“钓虎?晚生只听过钓鱼钓龟,却从未听过钓虎。且前辈钓虎为何无饵?”
甄翟儿又笑了笑:“昔日姜太公直钩钓鱼,如今老夫无饵钓虎。何足为怪!”
苏定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两只虎,问道:“这两只虎可是前辈所钓?”
甄翟儿仰天大笑了好一阵,方才道:“地上不过两只大猫耳,怎可谓虎!我所欲钓者,为恶则妄动干戈,荼毒苍生,血染山河;为善则护佑社稷,开疆拓土,造福百代,此乃真虎也。”
苏定方闻言,觉得此人话中有话,便问道:“莫非前辈只钓恶虎,不钓善虎?”
甄翟儿道:“虎本无善恶,在驯者如何也。老夫所以钓虎者,欲驯虎为善也!”
苏定方闻言,恍然大悟,纳头便拜:“武邑苏定方叩见前辈,唯求前辈指点迷津。”
甄翟儿这才从树上飘了下来,扶起定方道:“苏将军快快请起。”
定方又道:“晚生乃是败军之将,走投无路,岂敢称将军!唯求老前辈指出一条明路,使晚生不再枉活于人世。”
甄翟儿扶起定方一同在树下坐定,却伸手取下定方背负的酒壶与干粮袋道:“大丈夫无酒不欢,你我二人且共饮此酒?”
说罢,也不谦让,举起酒壶“咕咚咚”一阵痛饮,随手便递于定方,又捡了一块熟牛肉扔到了口中。定方见甄翟儿如此豪迈,也不免没了拘谨之心,接过酒壶,喝了几口。这时,甄翟儿又开口道:“定方,你此行欲往何处?又有何打算?”
苏定方便道:“不瞒前辈,晚生此番欲回到故乡武邑,招收些人马,要为夏王报仇,为义父雪恨。方才听得前辈歌声,忽觉定方所为,不过同室操戈,反令突厥坐收渔利,戕害我中原同族。不觉惶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甄翟儿微微一笑:“老夫有一言,不知定方愿听否?”
苏定方忙道:“愿蒙赐教。”
甄翟儿又问:“如若老夫所言有理,你可否不再与唐朝为敌?”
苏定方一怔,迟疑片刻道:“定方惟命是从。”
甄翟儿闻言,忽纵声大笑,向树林内击了三掌,便见有人抬出酒肉香案。定方正惊讶之际,甄翟儿又道:“定方,如蒙不弃,便与老夫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定方闻言大惊:“定方岂敢僭越!若蒙前辈不弃,晚生愿拜前辈为师,终生追随左右。”
翟甄儿摆手道:“贤弟莫要学那世间庸人,拘泥俗礼。你我一见如故,乃命中知己,若成了师徒,岂不可惜!你若不弃,便与老哥哥对天拜上几拜,从此结为兄弟。”
定方见甄翟儿一片诚意,便道:“小弟求之不得。”
甄翟儿大喜,便令人摆好香案,扯着定方一同对天盟誓,从此结成异性兄弟。盟誓后,二人便席地而坐,摆下酒席,对饮起来。酒过三碗后,甄翟儿又开口道:“贤弟,你我既已为兄弟,哥哥便有话直言了。你自以为智略威信比窦建德、刘黑闼如何?”
定方一怔:“哥哥何意?”
甄翟儿道:“窦建德起于布衣,数年之内,尽有河北山东之地,兵雄将猛,百姓归心。刘黑闼揭竿而起,数月之内,尽复夏境,所向无敌。此二人,比之古今英雄,毫不逊色。然一旦遇李世民,则败亡于转瞬之间。今贤弟又欲再起兵对抗唐朝,胜算几何?”
苏定方沉吟多时,方才道:“小弟鄙陋,自然不敢比夏王。然刘黑闼所以得势一时,只因山东百姓感念夏王,刘黑闼以为夏王复仇之名举义,故得百姓拥戴。然其收复旧境后,却自立为王,故人心解体。小弟若能成事,必立夏王后人,竭诚为夏王与义父复仇雪耻。且壮士循义,岂顾成败,唯愿以一腔热血对天地耳!”
翟甄儿忍不住竖起拇指对定方道:“兄弟豪情,令人感佩。然如今天下十之七八已归唐有,且李世民善战无敌,百姓归心。贤弟欲以一人之力与之抗衡,岂非螳臂挡车!纵然一时得志,亦不过同族操戈,徒增百姓之苦耳。古人云: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也。既非必归李氏,亦非必归窦氏。然则今日能一统天下,拯民于水火者,李世民也。贤弟何必逆天而动?且以贤弟之才略,需有益家国,名垂青史,方才不枉活一世。岂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白白了此一生!”
定方低头沉思了片刻,道:“势已至此,如之奈何?”
甄翟儿道:“依愚兄之见,贤弟也不必回乡了,且暂与愚兄隐居山林。我料不出十年,李世民必当君临天下,届时唐与突厥必有决死一战。那时贤弟再出世从军,效命疆场,护我汉人子民,扬我华夏雄威,方显男儿壮志,不负英雄之名。”
定方道:“哥哥所言甚是,只是小弟与唐人交手数次,杀其将士无数,李世民饶我不死,已属法外开恩,又怎会再让小弟有出头之日!”
甄翟儿道:“贤弟差矣!我观李世民雄才大略、豁达宽仁,实乃千古一人。兄弟若往投之,李世民必不计前嫌,重用贤弟。”
苏定方闻言,不觉内心豁然开朗,忙道:“小弟多谢大哥指教。如此,小弟万事悉听大哥安排。”
甄翟儿大喜:“既如此,且与愚兄到家中再叙。”便挽起苏定方的手与几位随从动身回府。
定方随甄翟儿走过一段林间山路,来到一段林木密布满眼葱绿之处,甄翟儿道:“此处离鄙宅已然不远。”
众人进入树林走了一阵,苏定方只觉得四周尽是参天古木,脚下一条路,向前看似并不狭窄,但回头看时,只觉得身后并无路通向外界。正暗自称奇,忽见面前一片开阔,中间一座小小院落,皆由石木构建,虽不奢华,却是雄浑大气。在此山林之间忽见这等宅院,当真令人有山野见洞府,林间有仙境之感叹。甄翟儿与苏定方携手进入院落前,只见早有十几人在院门前相迎,其中一人,竟是刘世彻。
原来,甄翟儿自从被李世民杀败回乡后,本已无心天下之事,只想在乡野间过几年安静日子,了此一生。不想无意间遇到一位异人,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于兵书战策、布阵厮杀、安邦治国之事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二人一见如故,在一起相处了二三个月之久。临别之际,传授给甄翟儿一套锤法,一部兵家秘籍及一部《诸子精髓》。甄翟儿先将锤法、兵书练熟,不觉又有了与群雄争衡之志。可当他读透了《诸子精髓》后,却心胸豁然开朗,将那世间事了然于胸,至于功名利禄,早被他视若浮云。故此常对人讲:“天下之事,唯世间太平、百姓乐业为大。至于天下归于何人,与我何干!且看那帝王将相,又有几人能寿终正寝,几家父慈子孝,尽享天伦之乐!今天下既有李世民,何须我出世沙场浴血,徒增百姓之苦!”于是将那出世争雄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安心做起了世外高人。如此一来,他在江湖上名气反倒更高了起来。因此,近年来多有江湖名士来拜访他。
刘世彻自从离了师门,回到汴州后,因文武才略过人,更兼常做些济困扶危之事,故此在州内颇有些威名。近来眼见天下动乱,也常有乘时而动之心。只是这汴州之地一直有李密、王世充占据,自己势单力薄,难以与之争衡。又不愿居于人下,故此一直未能有所作为,不免为之烦恼。此次来到河北访友,恰离卧虎岭不远。他久闻甄翟儿之名,故此绕道卧虎岭专门来拜访甄翟儿,不想偏巧在客店与苏定方相遇。他本想相邀苏定方同来甄翟儿家中,却又恐以苏定方的身份,甄翟儿未必肯接纳他,便离开对方独自来见甄翟儿。不想甄翟儿素知苏定方之名,得知他要回家乡,必经卧虎岭,便特意赶到此地与他相会。不料途中恰遇两只猛虎,便三五锤将其打死。甄翟儿因此突发奇想,便令人将一杆铁枪揻成铁钩,故意坐在树上“钓虎”,又放歌吸引苏定方注意。结果定方果然来见,二人一番交谈,甄翟儿见定方果然才智不凡、人品端方,便将他视为知己,邀至府中。
苏定方见了刘世彻,忙上前与他见礼,方才一同随甄翟儿来到厅堂内坐定。甄翟儿便命人杀牛宰羊,款待定方与刘世彻。酒过三巡,甄翟儿又道:“今天下将归一统,二位贤弟虽有文武才略,暂无所用。莫若就在此地与老夫隐居山林,讨论兵法武艺。数年之后,国家必当北伐突厥。那时二位贤弟便可出山投军,大显韬略,也不枉活一世。二位贤弟以为如何?”
定方闻言,忙道:“若蒙哥哥不弃,小弟求之不得。”
刘世彻也道:“此亦在下所愿。只是家人尚在汴州浚仪,待在下归乡接来一家老小,再与哥哥及师弟相聚。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甄翟儿道:“此乃人之常情,理当如此。”
当下三人尽欢而散。刘世彻又在卧虎岭与甄翟儿、苏定方盘桓数日,便辞别甄翟儿、苏定方,离了卧虎岭,去接家人。
不知刘世彻此番回乡,何日能回到卧虎岭,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