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魏征有意向太子建成献计,却有些犹豫。建成见状,忙道:“玄成有话只管讲。”
魏征又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殿下以为秦王为何能屡建奇功?”
李建成闻言,不觉面现愧色,半晌方才道:“二郎才略确有人所不及之处。”
魏征却道:“臣以为,秦王虽英武过人,只是若无秦府众将佐,也定然难建奇功。今殿下何不乘此次出征之机,奏请皇上,将秦府众将拨归……”
这时,建成忽打断魏征道:“若如此,破刘黑闼之功岂不是归了秦府?”
魏征道:“战胜攻取,功勋自当归于主帅。殿下只要剿灭贼军,自会声威大振,至于麾下何人,何须多虑?且殿下正好乘此良机,笼络众人之心。凡愿为殿下所用者,收而用之;不为所用者……除之。秦王羽翼尽除,殿下地位自固。”
建成、王珪闻言,不觉同时愕然,盯住魏征半晌无语。他们似乎万没料到一向刚正磊落的魏征会献出这样下作的毒计,但转念一想,却又似在情理之中。因为在目前的情势之下,建成要想巩固太子之位,也只能是设法剪除秦王身边的心腹将佐了。魏征见二人如此模样,登时满面羞红:“臣也知此计实非君子所为,只是彼我两府水火之势已现,今不早除秦王羽翼,他日恐不得不除掉秦王了。愿殿下避重而就轻,早做打算。”
建成闻言,长叹一声:“孤自谓宽仁,卿亦一向刚正,今日竟不得不为此令人不齿之事。当年太原举义之时,何曾料到有今日!”
言罢,三人各自默然。
次日早朝,建成果然奏请李渊调秦府将佐随自己出征。李渊闻言,便对秦王道:“二郎意下如何?”
秦王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秦府将佐,皆是朝廷爪牙,随太子出征,乃是其天职,儿臣岂敢不从。只是房玄龄、杜如晦、段志玄数年来未尝离儿臣左右,敬德身负箭伤,叔宝重伤未愈,舍此五人,余者可尽随太子东征。”
李渊闻言大喜,便听任李建成点了秦府十员猛将随军出征。这十员猛将是:程知节、张公谨、李道宗、丘行恭、薛万均、史大奈、李君羡、翟长孙、侯君集、高甑生。李渊又令兵部征调精兵五万并所需粮草,随时准备随太子出征。
当日散朝后,秦王回到府中,只觉得心绪不宁。便令人将房玄龄、杜如晦召到府中,将建成调秦府十将随军出征之事告知二人。房玄龄闻言,神色登时变得凝重起来,杜如晦更是立即开口道:“秦府将佐,亦是国家爪牙,随太子出征,本无不可。臣只怕其中另有阴谋。”
秦王道:“我也有此预感,只是不知他们能做出何等事来?”
房玄龄缓缓道:“知节等到了军营,太子必竭力加以笼络,我料知节等必定不从,那时只怕太子未必不下毒手。”
秦王大惊道:“谁为大郎献此等毒计?”
杜如晦道:“必是魏征了。”
秦王与房玄龄闻言都点了点头,杜如晦又道:“我料知节等皆是忠义之士,必不背叛殿下。依臣之见,莫若晓谕众人,令他们在军营之中不可违逆太子,但求保身,凡事需回京师再做道理。”
秦王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你二人可去晓谕知节等。”
二人领命,离开秦王府去见程知节等十将,自不需多言。
武德五年十一月,李渊降诏以太子李建成为山东道行军元帅,统率大将军刘弘基、窦琮及关中雄兵五万,会同齐王李元吉、幽州总管罗艺等征讨刘黑闼,并传旨河南、河北诸州府都归太子建成调度。在出征之日,建成留下王珪打理太子府事务,只率魏征并众将随行。大军开拔之际,皇上与秦王亲率朝中群臣来送太子。太子与父皇、秦王等辞别,随后大军直奔前线。当晚安下营寨,建成特地令人设下酒宴,款待秦府十将,并令魏征及心腹爱将谢叔方、薛万彻并刘弘基、殷开山、窦琮等大将相陪。酒至半酣,建成道:“诸位均是国之爪牙、皇上爱将,孤此番出征,全赖各位助力。众位需努力杀敌立功,孤不吝爵禄金帛之赏。秦府众将久随二弟征伐,功高而赏薄,孤深知之。此番若能立功,孤必加倍赏赐。”
说罢,先令人取出黄金绢帛,席间众将每人赏黄金百两、绢帛百匹,秦府十将加倍。程知节等十人见了,不觉暗道:秦王果然料事如神!忙齐齐拜倒谢恩:“臣等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子大喜。当日罢宴后,各自回营。一路之上,太子竭尽收买笼络之能事,百般结好秦府十将,并暗示他们背弃秦王投奔太子,知节等或含混地表示愿意跟随建成,或表示一切皆听从皇上旨意,张公谨甚至还提起了当年百兽岭之事,表示对秦王的不满。这让李建成感到满意,便暂时打消了陷害他们之意。倒是魏征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只好对建成道:“且看此辈到了战场是否肯为殿下出力。”
这一日傍晚,大军刚刚停止行进,正待安营下寨,忽见有人来报:殷开山将军病重故去。建成闻言大惊:“今未战而失一大将,恐乱军心。切莫声张。”便只称殷开山病重,却令人暗中将他尸体送回京城。次日,大军开至河北境界时,与齐王之军会师,齐王将前线战况向建成做出汇报。其实,在此期间形势已开始好转。刘黑闼在收复铭州等大半旧境后,却在魏州连连受挫。先是张君立被田留安击败,后来刘黑闼亲自去攻城仍旧无法取胜。事实上,此次刘黑闼侵扰山东、河北,其军力与人望已远不及前一次,只不过因为李道玄的意外之败,造成了人心惶恐,才得以顺利攻城略地,几乎恢复了旧境。但随着田留安坚守魏州城的成功,人心逐渐稳定下来。冀州桑显和、程铭振等先后击败汉东偏师,随后李神通又令李世积率兵一万增援魏州。李世积来到魏州境界后,并未进入魏州城,而是率军接连袭击了汉东军粮道,使得刘黑闼粮乏士饥,已成强弩之末。这一系列胜利也给了李元吉勇气,于是他也派大将成仁重率兵与刘黑闼作战并取得胜利。这让李元吉后悔向长安请求增兵了,他正准备提前率军开赴魏州,争取在李建成到达之前多立些战功,以便树立个人的威名。没想到李建成却赶到了前线,这让他大失所望。为了掩饰自己无所作为,他在向李建成介绍战况时,竭力将战场局势的扭转归功于自己,对李建成讲:“小弟得知刘黑闼攻魏州,便令成仁重率兵驰援,成仁重与田留安相互配合,屡破贼军,敌军受挫,魏州安如泰山。小弟正欲率兵直趋魏州,生擒黑闼。”
李建成是何等聪明之人,他见李元吉直到此时尚未开赴前线,心中便断定了他肯定是畏敌未敢向前。但他是一个宽厚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兄弟们,更是以仁爱为主,故此不好当面斥责齐王,只是对众人道:“今我军虽屡或小胜,但贼势汹汹,贤弟切不可轻敌。此番孤率军到此,务必斩草除根,决不能再次放虎归山,留下遗患,使父皇忧心。不知各位有何妙计?”
这时,只见张公谨出列道:“今贼军屡败,士气已挫,以太子之神武,破之不难。我等只管秉承太子庙算,尽力杀贼,破刘黑闼只在旦夕。”
张公谨所以这么讲,无非是秉承秦王之意,竭力向李建成表忠心以免招来无妄之祸。但他的话却触碰了李建成的忌讳:一来此时讲破刘黑闼不难,是李建成不愿听到的。因为将汉东军描述得越强,将来胜利后他的功劳就越大。二来张公谨的表现有些假,容易引起李建成的怀疑。三是这种表现有故意推脱责任,不愿为李建成献计之嫌。所以在张公谨讲话之际,李建成脸上现出瞬间阴沉之色。
秦府十将中,只有程知节最为机智,他敏感地捕捉到李建成的脸色变化,同时也猜中他的心思,忙挺身而列道:“公谨所言差矣!刘黑闼素性狡诈,善会用兵,麾下刘十善等俱是世间猛将,今又尽有汉东旧境,岂可轻敌。以臣之计,当急趋魏州,与田留安里应外合,攻破刘黑闼。”
可程知节话音刚落,李元吉却道:“小弟以为,山东百姓,尽是刁民,我等两次剿灭,此辈竟连番服而复叛。此番若不屠几座城池,使其知我大唐威严,恐此辈实难驯服。”
李建成闻言,略微点了点头,向众人问道:“各位以为如何?”
此时,张公谨已明白了程知节的用意,也出列道:“山东百姓屡遭兵火之祸,盼仁主之抚恤,如孤儿之盼慈母。今殿下初到山东,即便屠城,恐百姓失望,皆一心附贼矣。”
李建成却道:“程将军与张将军所言甚是,屠城之事,实非仁者所为。然齐王之计,亦不可全弃。”
程知节又道:“殿下若用此计,恐山东之乱,不知何日可定。”
这时,李元吉怒道:“汝等追随二郎日久,只知妇人之仁,却不知权变。今若不用我之计,山东必永无宁日,天下更无混一之期了!”
魏征见秦府众人与齐王争辩,心中暗喜,他自然对李元吉之计嗤之以鼻,但他心里很清楚,李建成要想与秦王抗衡,必须要将李元吉拉倒自己一边,故此不愿与他争辩,便出来打了个圆场:“臣以为齐王与众位将军所言,俱有道理。今当先进军魏州,他事可从长计议。”
魏征所言,可谓正中李建成下怀,因此他忙附和道:“玄成所言极是!”
待众人散去,李建成令魏征留下议事。方才众人议事时,李建成原本已对张公谨心生疑窦,后来听了程知节所言,方才内心释然。因此对魏征道:“方才孤以言语试探,颇觉知节、公谨亦属竭诚尽力。以孤之见,此辈皆可收而用之。”
魏征道:“臣也有同感。只是臣与程知节久在李密麾下共事,深知此人心思缜密,对此人不可轻信。且秦府众将受秦王厚恩,恐非轻易便可收服,殿下还需多多留意才是。”
李建成道:“秦王所以得此辈拥戴,无非赏赐优厚而已。孤若多赐以财帛,赏以官爵,不愁此辈不为我所用。”
魏征看了看李建成道:“但愿如此!”
三日后,大军开进汉东境内。沿途不断看到成群结队的百姓携家带口向西而行,魏征不觉面露喜色,忍不住对李建成道:“看来汉东百姓未必诚心拥戴刘黑闼。臣想到民间探个究竟。”
得到李建成同意后,魏征换了一身商人装扮,只带了两名心腹卫士离开大军,继续向铭州方向前行。天近晌午时,魏征等三人来到一个集市。只见这里虽不是州治县城,却也算得上人口密集之地。市井内行人辐辏,一条大街上散落十几处店铺酒馆。此时魏征等三人也觉得饥乏了,便打算要寻一家酒店歇息就餐。放眼望去,只见街上虽有五七家酒馆,门前却都冷冷清清。魏征只要寻人多处了解民情,因此并不肯进去。正行之际,忽见一家酒馆门前熙熙攘攘聚集着二三十人。魏征见了,不觉眼前一亮,便走上前去,对一人问道:“这位大哥,在下一路上但见各家酒店门前冷落,为何唯有此家如此热闹?”
只见那人道:“足下有所不知。如今兵荒马乱,有几人有钱来酒馆吃酒?不过是逃难之人经过这里买几块干粮,那着实没钱的所幸连干粮也不买了,只是讨碗水喝,各家店主哪肯睬他们。唯有这家店主王善人,从不对人冷眼相待,情愿免费赠水。故此路过之人都到这里讨水歇息,也有些有钱的顺便买些酒饭吃。”
说话之际,却见一个酒保端了一碗水走出来送给讲话的人。魏征乘机凑上前去道:“既是如此,小二哥也赠我等一碗水喝如何?”
那酒保打量着魏征,立即笑道:“这位爷莫要取笑小的!小的见爷这等气度,怎会是囊中没钱的!不如到店内吃上几杯酒,也好照顾一下小店的买卖。”
魏征笑道:“小二哥着实嘴甜。既如此,我等便进去吃上几杯。”
说着,便带着随从进了酒馆。只见店内摆着七八张酒桌,倒有大半空着。魏征选了张桌子坐定,对酒保道:“有好酒好肉只管上来。”
却见那酒保顿时为难道:“爷要酒菜只管要,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景,让我家店主到哪里去讨肉来卖与爷!还望爷体恤。”
魏征也不为难他,便点了三壶酒,几样菜蔬。那酒保便欢天喜地去准备了。这时,忽听一旁酒桌上的小孩道:“爹爹,何时才到唐境?”
魏征循声看去,只见角落处一张桌旁围坐着六人,一对中年夫妇,三个孩子,另有一位大汉,看上去三十岁左右,身高近八尺,虎背熊腰,脸膛红黑,虎虎生风。再看桌上,只摆着一碗熟菜,一碟腌菜,三位大人只管埋头吃饭,只有三个孩子不断从碗里夹菜。那中年男子见小孩发问,忙申斥道:“低声!”
那大汉却不以为然道:“大哥不必太过谨慎,今逃往唐境者,满街都是,难道他刘黑闼把这些人都砍了不成?”
中年男子低声道:“还是少惹事为好。”
魏征见了,忍不住一笑,故意凑上前去问道:“敢问两位大哥可是也要去唐境?”
只见大汉瞥了魏征一眼道:“是又如何?”
魏征道:“不瞒二位,在下本是要到山东做些买卖,只是刚到此地,战乱又起,故此也要改道去河南,只是路途不甚熟。二位若不嫌弃,不如结伴而行如何?”
中年人道:“这有何不可。”
魏征笑道:“既如此,何不到在下桌上同饮几杯?”
那中年人刚要推辞,却见那大汉向三个孩子瞟了一眼,道:“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