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魔的胳膊,如天柱之折。掩光张影,轰隆隆地落下来,给人一种“天塌了”的错觉。
“太虚阁里的这几个,我其实最欣赏你。桀骜自我,嚣狂恣意,是不被这糟烂世界驯化的人。”七恨的笑声含混着,在左丘吾的压制下,仍然体现出一种高上的视角:“小子,还挺记仇!”
斗昭的左臂,就是断于原先的圣魔。现在他斩下的也正是圣魔的左臂。
魔虽断臂,其道已远。
没有影响那已经打开的棋格囚笼,也未曾阻止那扇将要推开的窗!
嘎吱~
历史的迷尘被扫尽,时窗从投影逐渐变成了真实,真正要推开的那一刻,竟然有具体的响。
棋格之中被缚紧的书简,此时已解开了绑带,那卷封尘的竹简,正缓缓展开。
这卷藏着黑色棋子的书简,被左丘吾“束之高阁”,又被七恨搬回现世。
左丘吾利用《勤苦书院》的力量,将吴斋雪的历史投影,从司马衡身上剥下来。从未知的历史坟场,带进了《勤苦书院》,从而引发了七恨入场的一系列战斗。
但吴斋雪的历史投影,早就在超脱力量的影响下,开始侵蚀司马衡。左丘吾暂时剜掉了疮,伤口却还在那里。
将时窗关闭,将司马衡推回历史坟场里的【迷惘篇章】,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隔绝这个“伤口”和已经剜掉的毒疮的联系。
现在七恨抬手开牢,一念推窗,也正是为了将联系寻回。
司马衡回不回来不重要,司马衡和“吴斋雪”之间的“关系”,可以成为七恨这颗意念逃脱的通道。《勤苦书院》里的所有逃脱可能,都被这些人斩断,但历史坟场却无法被他们封闭。
其意昭然若揭,斗昭竖刀无回。
他当然知道这一刀斩不断七恨以圣级力量做出的呼应,历史坟场也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但在通道完成之前,斩碎七恨这颗意念,也是一种选择——当然无法将这颗不朽者的意念杀死,却也可以瓦解它的反抗力量。
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他只需要做好自己。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有人做。
一刀断臂人未走,斗昭就在空中拧折,以腰带刀,扭转刀锋,逆势反撩!
腰身肌肉绞出来的线条,如弓弦绷紧,发出岌岌可危的响。天地时光炉里的规则,都有实质性的绞动。如此沉重如此锋利的天骁刀,这时却失去了刀的形体,明明全力以赴,却像一条彩带,轻飘飘地迎上去。
斗昭的刀,从来都是极致暴力的美学。
唯独这一刀,是前所未有的缥缈,像是一场虚幻的人间美梦。
那洇在人们眼中的彩带,分明是聚合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流影。
这一刀已经完全脱离了斗战七式的范畴,也并非纯粹的【白日梦】。
其名【惘岁】。
说是割颅的一刀,更像是一个当头落下的罩子,一个铺开的领域。一个变幻奇诡,意外频出的生死斗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传承自阴阳家的白日梦,和小说家的力量很相似。但小说家的力量更遵循每段“故事”里的规则,白日梦却是更自由更无边际,也更不可控的。
故事的发展不完全由作者决定,但作者也大概能看得到故事将要往哪个方向走。白日梦却是光怪陆离,倏忽天地。做梦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梦到什么。
当年的阴阳小圣郑韶,就是以阴阳术法的瑰奇和不确定性着称。正如他的那句名言——“我也不知道我的对手会以什么方式死去。”
强者往往厌恶不确定性,因为那意味着失去掌控。但斗昭却不然,作为战斗才情绝顶的人物,他自信于自身在任何变化中的临机表现。他擅长争锋。
此刻踩白日梦桥而来,把这种不确定性,同时送给了左丘吾和七恨。是为迎来最极致的变化,开启最危险的游戏!要在风狂雨骤的海啸中,与七恨的意念做生死争杀。
左丘吾已经注定死亡,所以他这一刀对谁都没有避让,铺天盖地的狂肆,像是要将争杀的二者都斩死。
“我却没有那么欣赏你。你作为吴斋雪输得太快,作为七恨又太没有胆量——”刀光如瀑,浇透了圣魔,斗昭的声音一时也闷闷地响。他悍然加入了左丘吾和七恨意念的战场!
“让我看看,你何以无上!”
除刀之外已无想。勇者无惧,行者无疆!
他太相信自己,也太相信跟他同来的这些人。
七恨微笑。作为超脱之魔的祂,对于任何存在都不会有这种信任。而在吴斋雪的记忆里,却是有过这样信任战友的时刻。可是……
哈哈!
平时的感情,往日的恩义,都不算凭证。人在生死关头会如何选择,只有生死可以验证。
祂一边抵抗着左丘吾,一边迎接斗昭的挑战,明白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
魔非无情,祂感到久违的激动!
儒宗礼孝二老的手,就在斗昭刀光错掠时,抬到了恰当的位置。
一如过往无数次的演练,礼恒之双眸清亮,起而颂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在他身周浮现无数文字虚影,都出自《勤苦书院》这部书,环绕在他的礼服外,规整有序。似龙凤环舞,极具美感。
他说:“道不偏离!”
礼的本质是约束,约束是为了更好的修行,让人大步前行,不偏离大道。
在他的对面,孝之恒也以符合礼仪的姿态起身,言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此君再不见被太虚阁众击退的狼狈,仰头望天,神情肃穆:“所为孝者,不违礼也!”
孝父母,以礼待之。不是说情不重要,情就在礼中。
当礼恒之和孝之恒站在一起,同时出手,才真正体现书山之上、宗门支柱的力量。
文气遂成龙虎,交抱轰于高天。
在湖心亭外无尽的空无中,显现一支如椽大笔。仿佛末日神舟,自永劫的尽头驶出。
杆似天梁所刻,毫如灵光所凝。
千秋文意,铭于其中。万古华章,瀑流其上。
此【春秋笔】也!
【春秋笔】的前身“霍林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一的存在。【春秋笔】也一直被公认为是十大洞天宝具之下的最强。
尤其重要的是,【春秋笔】和【汗青简】,乃是成套的宝具,据说二者相合,能够与列名十大的洞天宝具相争。
左丘吾将《勤苦书院》的故事,藏在【汗青简】里。【春秋笔】这时杀进来,简直如鱼得水,是虎啸山林,拥有任意涂抹这部着作的至高权柄。
也是书山用来在这一局里改写结局的重要手段。
礼恒之和孝之恒同时发力,横一笔,将那摇摇将开的时窗关上,竖一笔,将七恨借圣魔之躯施予棋格囚笼的力量抹去!
泛黄书简,仍然束高阁。陈旧时光,仍然覆尘埃。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七恨不曾跳出那艰难选择!
堂堂超脱者,竟被抹掉了一切的努力。没能降临超脱力量,就被当成肉靶来打。
这《勤苦书院》的篇章中,仅就目前体现的布置,已可以说是超脱之下无敌手了!
换成任何一尊魔君在此,恐怕都要被陷杀。
七恨却道了声:“妙哉!”
此刻在圣魔的魔躯中,七恨、左丘吾、斗昭,正在厮杀混战。
三者看起来都是本体,但显现七恨模样的躯壳,只是是圣魔的力量。此躯之中七恨的核心,只是那一颗超脱意念。
祂所称赞的“妙哉”,并不是为春秋笔,而是为斗昭瓢泼骤雨般的刀。
左丘吾压制了祂的力量,【惘岁】将圣魔的魔躯内部搅得一团乱糟。魔气完全失控,一会儿化作阴魔将魔,一会儿化作魔殿仙宫,有时暴雨,有时雷霆。
在这不断翻涌的变化中,在这频频出现的意外前,祂和左丘吾杀作一团,斗昭还能将刀锋挤进,每每迫祂两步,不可不谓刀术妙绝。
不可再等。
七恨提魔气为剑,施施然点在斗昭的刀尖。折身的同时,长柄一横,与左丘吾迎面而错锋。剑锋几乎刮在左丘吾的面骨上,圣魔之力凝聚的躯壳也被左丘吾点穿!
左丘吾的指尖,几乎已经点到了那颗超脱意念。
长发飞舞时,七恨看着棋盘之外、湖心亭更高处,那天梁架世般的春秋笔,莫名地笑了笑:“好久不见了。”
祂没有吴斋雪的感受,但有吴斋雪的记忆。
在吴斋雪的记忆里,春秋笔是那般巍峨的宝具,横山碾海,动摇时光。它不仅是洞天宝具,也是儒家修士的信仰!
可是如今看来……
也不过如此。
不是【春秋笔】和【汗青简】不够强,是如今的七恨,已经太强了。何况礼孝二老还在借力宝具、而非驾驭宝具的阶段。
“好久不见了!”
正被姜望敕仙的“吴斋雪”,忽然发出这样一声吼叫。与七恨的感慨呼应,却是“吴斋雪”这尊历史投影的呐喊!他喊道:“【子先生】!!!”
这具仙魔交战的历史投影之身,瞬间分出了胜负。体内的至情极欲魔气几乎立刻瓦解,如树倒鸟飞,却又群燕归巢,尽投姜望之身。
“吴斋雪”的仙身即刻成就,万仙之仙的姜望却满面黑烟。
他一剑将至情极欲魔气送给“吴斋雪”,险些将“吴斋雪”逼成欲魔。七恨却在弃守“吴斋雪”的这一刻,将纯化了千万次的至情极欲魔气,又送回姜望。
称得上有来有往,有送有还。对得起左丘吾点燃的爆竹,很有年节的气氛。
这回轮到天魔定衡的姜望,一时道身不宁。
骤然入体的精纯魔意,勾动他的至情极欲之魔,令他不得不紧急停下一切动作,调动天道力量加以镇压。
“吴斋雪”这尊历史投影成为了仙灵般的存在,姜望这位“仙主”,却连将其收入仙宫都做不到。整个人静止在千秋棺里,魔气游于七窍。
七恨彻底舍弃了“吴斋雪”这尊历史投影,以换取姜望这个变数的恒定,将这尊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瘟神,定成了这场战斗的摆件。
而“吴斋雪”登仙之前的那一声“【子先生】”,恰在此刻传来遥远的回响。
书山之巅,乾坤朗朗。雷霆于此不结,天风至此而回。
万古以来汇涌的文气,在这里蒸腾成云。
那株寿十万年的青松,曾经伞盖如天,【文云】都飘悬其下。
此【文云】也,亦儒家之文运!
现在只剩尚未死透的小半截树桩,仍像一个巨大无边的雕塑。
许多年来,【子先生】便面桩独坐。
以树观年年复年。
在某个时刻,他身上的儒衫无风自动,戴着的那顶白玉发冠竟然见裂!
山巅此处有雷霆般的轰响,那凝聚万古的【文云】,竟然汇涌成一张巨大的面目——“吴斋雪”的面目!
曾也是天资绝顶的儒家修士,享誉一时的史学名家。在学海成名,在书山问道,字魁吴斋雪,文章天下传!
这厚重的儒家文运里,有他吴斋雪的一部分。
奈何今无一字传世,无一篇文章为世人知。
七恨放弃了吴斋雪的历史投影,却是将吴斋雪的文气,捏成棋子,落子在儒家文运中。
这是惊天动地的一步棋,谁也没有想到,七恨在书山上的【文云】里,竟然也埋了这么久的一笔。若非今日掀开,还不为人所知。祂有倾覆儒家之恨!
“是谁夺了我的作品,欺世盗名?”
“是谁署了我的文章,自居笔豪!”
“尔辈坦荡君子,何不报出此名!”
“吴斋雪入魔,非他所求,是孤立无援,无路可走。”
“吴斋雪可以被否定,他的着作呢?当以何名?继其书者,还要断绝其名吗?”
“历史无只字,尔辈自沽名。”
“【子先生】!身为当今儒家领袖——你可知魔?魔即此意!”
“亲亲相隐,遂有天魔生!”
书山之巅的万里【文云】,一时间竟然魔气滚滚!
整个儒家文运都要被污染。
啪嗒!
【子先生】的白玉发冠直接便裂了,碎成一团雪白的粉尘。
他抬手一指,以此补天。
书山毕竟是儒家圣地,【子先生】毕竟是当世圣者,超脱之下最强的几个人之一。这仓促发动的魔意侵运,自不可能成功。但也换得他一抬指,换得他挪过了对《勤苦书院》的注视。
此刻再以超脱力量押注这场赌局,七恨已是胜算大增。
祂可以瞬间降临,杀死此间大半存在,没了【子先生】的注视,这里很难再拦祂一合。儒家为了杀祂而摆下这样危险的赌局,其祂超脱者很可能根本来不及。
但祂未动此念,折身在圣魔的体内,只是一笑:“今宵别梦,有聚来日!”
那卷暗金色的书简,顷刻就消失。只留下原地的一抹空洞。
祂直接毁掉了《礼崩乐坏圣魔功》!
在空洞之中,爆发了无穷无尽的魔气,仿佛沉寂万载的火山,一朝暴怒。
这瞬间产生的恐怖力量,击穿了一切,将骤然降临的太虚阁众冲得东倒西歪,将那支【春秋笔】也抬起来!
就在左丘吾和斗昭面前,那具裹着超脱意念的形身,也像被擦掉的画作那样,一抹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