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不论是祭坛上早已见过他的,还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又或者是祭坛下完全懵懂的芸芸众生,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瞪大双眼,看着这个一身明光铠甲熠熠生辉,如同阳光凝结出的一个人。
那辉煌的身影,仿佛比阳光更刺目!
他就是——
那个名字尚不及在所有人的脑海中成形,紧跟着,又是一阵隆隆的马蹄声踏碎了人的思绪,只见在那人策马飞驰扬起身后的漫天烟尘中,一队重甲骑兵,还有大队步兵人马争先恐后的涌出了上东门!
这一行数千人疾驰而来,大地再次为之震颤,连同着这片大地上的人也又一次慌乱了起来。
只是,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勇气,甚至连刀剑都已经丢掉,又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所以只能惊恐万状的看着那数千如狼似虎的军队朝着他们扑过来,如同一只团成一团的兔子,眼睁睁的看着尖牙利爪的老虎朝着自己扑过来一样。
幸好,老虎并没有伤害他们。
这大队人马在靠近之后,跟商如意带来的人马一样又一次分做两路,围成了更大的包围圈将整个祭坛四周团团围住,这一下,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而那一队重甲骑兵则从中间开路,一直疾驰到了祭坛之下。
那身着明光铠甲,意气风发的将领单手持缰,一直策马踱步祭坛下方才停下,然后利落的翻身下了马,紧跟在他身后还有几名亲兵侍卫,动作整齐的和他一起下了马背,然后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的踏上了祭坛。
当他最后一步踏上祭坛的最高层时,早就已经心跳如雷,兴奋得满脸通红的裴行远迫不及待的冲上来,几乎就要撞上他,但下一刻还是硬生生的止住了脚步,激动的道:“凤——”话没说完他立刻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总算让自己冷静了一些下来,然后才后退了一步,整衣肃容,对着他叩拜行礼。
“拜见秦王殿下!”
一时间,祭坛四周响起了一阵齐刷刷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总算在这一刻笃定,这个身着明光铠甲,如同天将临世一般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那位威风凛凛的秦王妃的夫君,大盛王朝所向披靡的天策上将——秦王,宇文晔!
宇文晔走到他身边,伸手抚上他的肩膀,用力的捏了一把。
“你,辛苦了。”
这几个字,说不尽分别这些日子,彼此心中的牵挂,和裴行远所经历的一切惊心动魄,艰难困苦,但他还是抬头,映着阳光笑得分外灿烂:“分内之事。”
宇文晔这才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起来。”
裴行远立刻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退到了他的身后,目光也跟随着他,看向了前方。
只是,他看的第一个,是神色有些复杂,却始终没有松开手中利刃的梁又楹,而且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安抚之意,与他目光交汇后,梁又楹虽然没有立刻表示,但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宇文晔第一个看的,却是商如意。
而且,眉头紧皱,目光严厉。
对上这样锐利得跟刀锋一样的眼神,商如意似乎也知晓他的意思,却并没有心虚退却,反倒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颇有几分——恬不知耻的意味来。
宇文晔瞪了她一眼:你等我跟你算账!
然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此行最终,但此刻已然达到的目标身上。
他道:“梁公。”
梁士德一直屏住呼吸,却并非他的专注凝神,而是在看到宇文晔的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无法呼吸,到这个时候憋得脸颊通红,两眼也通红,直到听到宇文晔低沉浑厚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记无形的重拳沉沉的打在他的胸前,总算让他的心重新开始跳动,也重得呼吸。
宇文晔道:“我早闻梁公大名,欲见未成,今日终得一见。”
“……”
梁士德张了张嘴,他想要说什么,可面对这个早已经把他的一切退路都切断,此刻甚至是有些云淡风轻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他开口,却说了一句令他后悔终生的话。
“洛阳……”
听到这两个字,所有人看着他,眼神中的戒备和警惕,此刻都化作了怜悯与悲叹。
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魔怔,在得到洛阳的这些年,他没有再离开这里一步,他的整个心神,甚至生命,仿佛都牢牢的跟这座繁华富庶的都城牵连在了一起,到了现在,他死在顷刻,还想要让洛阳为他陪葬。
看着这样的他,商如意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听到游历四方,见多识广的父亲给自己讲过的一个从遥远的西域传来的故事——传说世间有一种怪兽,喜欢袭击城邦杀害百姓,只为搜罗金银珠宝,得到宝物后便放入自己的巢穴里,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守着这些财宝,舍不得离开;有一位勇士,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怪兽的巢穴,杀死了这危害人间的祸患,可当勇士看到怪物巢穴里的宝物后,就贪婪忘本,盘踞不去,渐渐丢失了理智和自我,从皮肉里生出獠牙与羽鳞,化作了另一头怪兽,用同样的姿势盘踞在那巢穴上,守卫着那些宝藏,也等待着下一个勇士。
梁士德,就像是这样的怪兽,这样的勇者。
宇文晔的眼中,一分怜悯,九分淡然,平静的说道:“你让人安置在那几个城门的炸药,都已经被——”
说着,他转身侧目,一个高大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后,此刻才迈出一步,显露身形。
梁又楹立刻睁大了双眼。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她和裴行远同路的姜洐!
一看到他,梁又楹原本有些彷徨的心顿时定了下来,旋即也明白,定是宇文晔进入洛阳城后,与阻止梁士德的手下的姜洐相遇,此刻的目标相同,所以他们一道前来,而姜洐也对着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看到这一幕的梁士德立刻明白过来:“你是——姜洐?”
姜洐道:“正是。”
宇文晔道:“他阻止了你的人。”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实实在在的在梁士德的心上捅了一刀,虽然早已经千疮百孔,他咬着牙,忍着心头的剧痛又道:“那徽安门——”
宇文晔道:“自然是被我们攻破了。”
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又是血淋淋的一刀。
而一直沉默不语的商如意这个时候看了宇文晔一眼——她当然听出了,他说的“我们”,是有意隐去了和他一起的宇文呈,心里不由得嘀咕: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说这句话的宇文晔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的看向商如意,见她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的样子,又瞪了他一眼。
商如意将脸偏向一边。
宇文晔这才接着道:“你也不用再寄希望于你留在紫微宫中的人,我留下的两万人马,现在已经占据了整个洛阳城,不仅紫微宫,也不仅几个城门,所有的关卡要道都已经在我的手中。”
“……”
“你的那些兵,已经饿得连刀剑都拿不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梁公,顺天而为吧。”
梁士德的呼吸又一次窒住。
刚刚秦王妃跟他说话,是要他“顺势而为”,而现在秦王跟他说话,已经是要他“顺天而为”,只一个字的变化,却如同无情的命运化作的巨石,狠狠的压在了他的头上,如同此刻,让他抬不起头来。
是的,洛阳城内饥馑数月,为了今天的祭天大典,他将剩下的粮食分发给了随他出城的士兵,让自己有一个威武庄严的仪式,其他的人,早已经断粮。
他沉默了许久,忽的一笑:“我还有选择吗?”
宇文晔道:“当然。”
“……”
“你还有一个错误的选择。”
“……”
“但这个错误对于我们来说,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这句话,无疑是一句诛心之言。
的确,梁士德现在还可以选择负隅顽抗,但眼下的局面,不论是城内还是城外,他都已经不具备一呼百应的能力,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在亲生女儿的掌控之中,就算自己奋起反抗,左不过让这个世间多一件弑父的新闻,而已。
这一次,他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所有人也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他们自然明白,梁士德实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可还是担心他在最后这一刻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但,并没有。
众人只听到梁士德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然后抬起手来,却是握住了梁又楹的手,她正要挣扎,就听见梁士德沙哑的声音说道:“不用这样了,我不会——你就算再恨我,让别人杀我,也好过亲手杀我。”
梁又楹的眉头一拧。
她有些犹豫,可看着姜洐和裴行远都无声的对着她点了点头,她才终于叹了口气,慢慢的垂下了手臂。
只是,在心中百转千折的思绪纠缠下,一个没留神,顿感手上一空。
梁士德顺手就拿走了她手中的短刀!
梁又楹大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