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初的只想将沈青潼当作一块跳板,让自己起跳跃入富贵荣华之门,但现在竟生出了些许的不舍之情。唉,罢了罢了,对于命中注定与自己无缘的人,还是不要再想了吧,有些人命定相遇,却无份相连,远远地隔着虚空凝望,彼此谁也不会属于。
拳头握得紧紧的,背上青筋***,他隐忍的笑,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濒死前的无用挣扎。
如玥将曲蔺华放在心上,自然是密切的注视着他的表情变化,将那一丝半点的挣扎彷徨,统统看在眼里,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五味杂陈。
一阵风起,吹在人的皮肤上,瑟瑟的冷意透过四通八达的感觉,传遍全身,令如玥想要抱住双臂,锁住周身仅有的一丝温暖。但最后见曲蔺华的表情一片释然,似是想通了什么,总算又好受了些。
“嗯,我走了。”曲蔺华淡淡地一笑,恍若一阵风飘然而去。
如玥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渐次消失在九曲折廊的尽头,像是水墨画中的人物,风姿清朗,御风而立,却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看了半晌,直到那背影再也望不见,如玥这才转了身往沈青潼的卧房走去,立在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柔柔地问道:“太后娘娘,您还好吧?”
自曲蔺华走后,沈青潼本是斜倚着床榻的立柱,眼神暗淡无光地随处望着,那张纸条在手心里紧紧地握着,都能感觉到汗珠将它一点一点地浸湿了,但她还是没有动,仿佛是了无生气的木偶人,周身的力气统统都流失掉了。
而如玥的敲门声响起,仿佛是平地动天的一声惊鼓,将她的所有理智生生唤回。
她展开手掌,那张纸条小小的蜷成一团,依旧躺在她的手心里,像是一个安静的婴儿,在掌中安好熟睡。
沈青潼不由得笑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方才楚复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还停留在眼前,照理说他们本就是针尖对麦芒,从开始交锋到现在就没有和平相处的时候,可时至今日,沈青潼发现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已经无法对楚复淡定处之了。
那些经历过的时光历历在目,尽管短,却动人心魄。
镜湖上的争吵,大殿里的争执,以及今日为了一个侍婢的薄怒,那么真实的样子,想要从记忆中抹去都难。
可是,他们为什么还在争吵呢,还在对抗着,为不相干的人,为不相干的事。沈青潼想不通,真是很想不通。
明明都是为了彼此好,却老是互相伤害,就好像是两只相依为命的刺猬,想要在冬天的寒冷中互相温暖,却发现越是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越是被对方身上的刺伤得深。
沈青潼想着想着,嘴角的笑容弧度扩大,一点一点蔓延,却笑得那么揪心,竟不知觉地落下泪来……
见沈青潼良久没有回答,如玥急了,捶门的声音也大了些,但到底是不敢闯进去,只得在门外大声地焦急问着:“太后娘娘,您在屋里吗?可否让奴婢进来看看您?”
沈青潼蓦地身子往后缩了一下,硬梆梆的木质床柱抵着背部,隐隐的疼。她闭上手掌,将那张纸条揉进掌心,慌张地答道:“没事,哀家好着呢,你领着人在回廊那头候着吧,哀家想早些睡了。”
刻意将如玥支开,这时候沈青潼只想要一方安静的空间,好好地理清自己繁杂的思绪。
如玥无奈,只得应了声好,领着人又走开了去。
沈青潼听得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缓缓松了口气,将在手掌里搁置了良久的纸条展开,一点一点地平铺在床铺上。
白色的宣纸,黑色的墨汁,映着大红绣花纹凤的床单,刺目的明亮。
沈青潼微微眯了眯眼,略定了定心神,才仔细地去看那纸条上的字。
字写得遒劲有力,很有风骨,一笔一划都显出这写字之人心志坚定,字与字之间空隙松松,显得凄清孤冷。就像他的人一样。沈青潼暗暗想道。
蓦地,又突然笑出声,自己可真是个傻瓜,明明在他面前要据理力争,真是半点都不肯退让,私底下,却又止不住地欣赏这个人。
一切的情感,都隐在唇角的微澜中,不显山不漏水,但并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有一株嫩芽,在看不见的土地上,破了土,从此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那封信简直不能称之为信,看样子是从哪一本字帖上撕下来的一角罢了,边缘甚至是不甚整齐的锯齿状。
沈青潼将它从头到脚的捋直,仿佛是虔诚的教徒,在默念圣经,脸上的表情凝重而肃然。
短短的几句话,很简单,没有抬头的称谓,没有收尾的客套,连信脚的署名都没有,但沈青潼就是能想象出楚复在伏案写这几句话的样子。
他一定是焦急地翻找着书案,将堆满了书案上的奏折都翻得乱七八糟,然后心烦意乱地一摔奏折,挠挠头发,终于妥协似的拿起了一本字帖,“哧溜”一声毫不怜惜地撕下一方小角落。
然后将奏折统统推到一旁,腾出一个干净的空当,连坐下的功夫都省了,弓着腰,将饱蘸笔墨的笔运作如飞,寥寥几笔便成了。
写完了,他的表情也不曾放松,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川”字,考究地望着这张纸条,毛笔悬停在半空,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没对,想要再补上一句,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颓然地又将笔搁下。
凑近了纸条,轻轻地吹着气,想要快些将墨迹吹干,鼻尖隐隐闻到一股墨汁的味道,淡淡的,但很好闻。
他终是笑了,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一些,有了点年轻人的样子,欣喜的神色浮上眼角眉梢。
一定是这样的!沈青潼想。
她没见过楚复运笔如飞的样子,但她能够想象,并且在今天固执地认为她是懂他的。至于为什么会是今天呢?是青衣那件事给的刺激吧,从先前的埋怨,埋怨他安插了眼线在自己身边,到后面的心乱,难以忍受两人之间连平和的说一句都是奢侈的局面。
这么久都过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沈青潼苦笑,自己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敢想,难道是真的爱上了?
她摇摇头,甩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凝神盯住那张纸条——只是一张纸条罢了,内容才是最重要的!
纸条上写着——有人监视,明日夜深二更,城门口见。
看到哪纸条上简短却含义悠长的话,沈青潼的小心脏蓦地惊跳了一下子,随即苦笑着将纸条靠近烛火,看它在一阵青烟中燃烧殆尽。
自己虽然承着太后娘娘的名头,家里头也算是世家大族,但人丁稀少,又是学术一派,与政事其实相交不多,居然也有人金盯着自己不放,倒真是荣幸了。沈青潼默思,估摸着是因为自己进了朝堂,尽管司职不妙,却依旧难抵暗处之人的疑心重重。
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就该想到了啊,也亏得现在还没酿出什么祸端来,不然自己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沈青潼想到这里,倏地出了一身冷汗,步步为营真不是玩笑,在皇宫大内中行走,犹如静坐下棋,落子无悔,不过一着错便步步错,导致后来万劫不复。
有人监视,明晚夜深二更,城门口见。
沈青潼默念着纸条上的话,躺到了床榻上,拉过被子随便的盖住自己,眼睛闭上意识却一片清明——明晚的会面是不是能够终结者纷乱的一切。
沈青潼不可否认,自己是有被打击到了。本来踌躇满志地以为,一切都尽在自己的掌握中,但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天真可笑,危机四伏还不自知。
一整晚都迷迷糊糊的,没有睡好,只是需要一个沉淀的时间与空间,一躺便不知今昔何年。
“太后娘娘——平安回来咯,有没有想平安啊?”隐隐约约耳边听到一个明亮的声音,恍若早晨的黄鹂歌唱,清脆而悦耳。
沈青潼眉峰微动,却陷在无休止的沉思中,潜意识不愿醒来面对凡俗的嘈杂。
隐隐听得门外如玥疲累的声音,劝道:“郡主请在客堂稍稍等候下,太后娘娘还在睡觉呢,搅了太后娘娘清静可不太好。”
“什么,叫我去客堂等?我祁平安什么时候在芳华宫居然成了客人了?在芳华宫,平安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太后娘娘何曾责怪过平安?如玥,我不过是回府了一段时间看看我哥哥,怎么再回来就觉得你变了呢?”平安可是个不好打发的小刺头,也不管你面子上过得去过不去,咋咋呼呼地就说开了,真真的心直口快。
被她这么一闹,沈青潼倒是真清醒了不少,嘴角含笑,几乎能想象出平安此时的样子。定是双手叉腰,做了个泼妇的形象,却又偏偏表情天真无辜,一双水汪汪的眼望着你,充满了青春的朝气,让人不忍苛责。
沈青潼拥被坐起来,靠着床头出了声:“平安,你总算还记得回芳华宫的路,哀家是不是该表扬表扬你呢?如玥,进来伺候哀家梳洗吧。”
平安一听沈青潼发话了,得意地扬起笑脸推门而入,蹦蹦跳跳地冲到沈青潼面前,嬉笑着扑上去:“呐,太后娘娘有没有想平安啊?”
沈青潼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她微翘的小鼻子,眉眼一弯,沉吟道:“哀家可不想某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去了,隔了十天半个月又想起哀家来,啧啧,真真是没心没肺。”
一句话说得转承启合,缠绵悱恻绕人柔肠。
饶是平安这般欢脱的人也免不了心头浮起些许的伤感情绪,抿着薄薄的唇,小手扯了扯沈青潼的亵衣衣袖,间或抬眼偷瞧沈青潼的面色,像只小心翼翼偷灯油的小老鼠,懦懦地低语:“平安才不是没良心咧,只是哥哥马上要出征塞外了,帝君哥哥让平安回家看看,当时说的太急,所以平安才急急地回了家陪哥哥。没给太后娘娘说一声,让太后娘娘为平安担心了的确是平安的错,那要不罚我给太后娘娘唱首歌?”
沈青潼嗤笑,望着少女如花的笑靥,终于绷不住了,搂住平安笑倒成一团。
时辰已经不早了,浓浓的雾气已经渐次散去,只余一丝薄雾浮在半空中,坚守着最后残余的寒意。
“看这雾气,今日怕是要晴空万里吧,那就不用穿得太累赘了,就那件素色的袄子吧。”沈青潼起身挑了件款式简单的袄子穿上,平安乖巧地拿了梳子给她梳头发,柔滑的黑发一梳到底,然后松松地挽了个髻,斜插了一支镶猫眼的紫檀木质簪,于古朴无华的大气庄重中,透露出一丝贵气妖冶。
平安放下梳子,对着镜子里沈青潼那张清秀的脸左看看右瞧瞧,邀功似的凑上去对沈青潼道:“哈哈,太后娘娘看看平安今儿帮你弄的这个打扮怎么样?”
沈青潼打量了半天,故意做出衣服挑剔的样子,看平安紧张克制不住地就笑出了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断断续续说:“好……好……着呢,哀家平日里果真没白疼你,还是你最懂哀家的心意。别个儿递上来什么金银玉钗,看多了,反倒让哀家生厌,还是这素色衣衫配上简单的木钗好些,看起来哀家也年轻不少。”
微微调整了一下沈青潼发间的钗子,平安退后两步再看,满意地点点头,嘟囔着:“太后娘娘哪儿老了啊,明明还是青春丽质呢,美人儿一个!”
沈青潼哈哈大笑,心情顿时清朗了很多,那些纷扰好似被阳光过滤,淡化了不少,望着窗外亮亮的阳光,轻叹道:“春天快来了吧,但愿一切都早些过去。”
然后回头嗔怪平安:“平安这回怎么连个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就回家了呢?好歹也该吱个声让哀家知道啊。”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平安,这时就像个阉掉的气球一样,交叠着两只手,手指不断地交叉来交叉去,忸怩着弱弱地辩解:“那天我哥哥和帝君哥哥一起来找我,说是哥哥就快要出征塞外了,让我回家陪陪他。当时我一高兴,想着可以跟哥哥待久一点,所以就跟着走了。后来反应过来,本想着给太后娘娘您送个信儿,但从宫外送口信进宫内可不是件容易事儿,所以也便作罢了。反正平安想着,又不是不回来了,跟太后娘娘还来日方长嘛……”
说到后面兴头上,平安一把拉过沈青潼的手,腻歪在她身上扭啊扭的,像只讨宠的小猫,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