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完,又被景威截了去,他洋洋自得地哈哈大笑:“太后娘娘难道还信不过景威吗?我说帝君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他就一定可以安稳享乐!至于咱们的交易筹码,若是太后娘娘想到什么想要的,不妨来找景威说说,兴许景威还能帮上娘娘点小忙呢。”
说罢,景威飘然而去,只留下沈青潼颓然地坐在“风波亭”中。
坐了不知多久,尽管天气已经转暖,沈青潼还是觉得一阵阵的寒意袭来,不知是真因为天气原因,还是因为方才的那一席话。
沈青潼活动活动因为坐久了而有些僵硬的关节,叹口气往亭子外来时的路走去,刚走过那段狭窄的木板路,就看见了来时的轿子还停在原地,那老者依旧面带微笑地等着她。
“太后娘娘是去养心殿吧,景将军吩咐小的在这等着,将太后娘娘安好地送过去。”那老者微笑着对沈青潼道,虽然礼数周全,可沈青潼就是觉得他并不同于一般的奴仆。
稍微想了想,沈青潼道:“景管家,景将军居然让你来接哀家,这么大的面子哀家可怎么受得起啊!”
蓦然想起之前在那老者腰间瞥见的玉佩,再联系上当时他对自己说话的态度,一切就很明了了,这老者在景府绝对地位不低,思来想去,也只有景府管家这个职位,才能养出这么仗主人势的奴才。
那老者稍微一愣,替沈青潼撩起帘子的手臂僵了一瞬,不过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扯出一个笑,道:“太后娘娘果然是人中之凤,小的也没想过瞒着您,景将军确实很看重和太后娘娘的这笔交易,希望能完成小姐唯一的心愿,因而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小的万分小心。”
完成景家小姐的唯一心愿?沈青潼在心里冷笑,明明就是为了成全这个当爹的一片狼子野心,却非得摆出个高贵冷艳的姿态,以为自己是多么高尚的一个人啊!但心里这么想着,沈青潼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径直钻进了轿子里。连她的目的地是养心殿景威都算到了,果真是只老狐狸无疑!
景管家遣人将沈青潼一路抬到了养心殿门口,直到轿子稳稳地停下了,这才恭谨地唤道“太后娘娘,养心殿已经到了。”
路上,沈青潼坐在轿子里,一直苦苦思索着该如何向楚复开这个口,直到景管家唤她,这才惊觉时间过得好快,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却已经到了目的地。
打发走了景府的轿子,沈青潼站在当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有勇气往养心殿里走去。
养心殿的将士有一部分出自祁定安麾下,之前楚复和沈青潼在“醉倾城”会面被人偷袭时,他们也曾跟随祁定安去树林里找人,是见过沈青潼的,因而虽然心里有着疑问,不知道堂堂一位太后娘娘,怎么会不带侍婢就出门,但还是很爽快地向楚复通报了。
“你先前派了如玥来,自己没来,现在她刚走,你又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楚复揶揄道,手里执着那份长奏折,虽然这奏折上的内容让人看着就来气,但对于沈青潼能来他还是很高兴的,眉梢眼角俱都带上了笑意,“怎么,专门挑着这个点儿来蹭饭吃的?刚刚听说你来了,寡人已经吩咐御厨立马去做你爱吃的油酥鸭子,咱们边吃边聊。”
沈青潼讪讪地点了头,面对着楚复的热情,她更加惶然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两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楚复本来就冷酷讷言,这会子不说话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沈青潼,平素并不是话少的人,此刻只顾着端着碗猛往嘴里刨饭,反倒让气氛更加凝固了。
拧着眉头观察了沈青潼好几分钟,楚复终是忍不住发问了:“芳华宫没饭吃,你竟饿成这样?还是心里藏着什么事?”
沈青潼一听他说话,心里一动,立马便被呛到了,不住地咳嗽。
“你的,怎么还是这般不小心,多大的人了,吃个饭也能被噎着,还是说,真被我猜中了,你心里有事?”楚复接过侍婢递来的水,转而喂给沈青潼,一边眉眼上挑看沈青潼。
沈青潼轻轻地拍了拍胸口,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复杂地望着楚复,但该来的还是会来,鼓起勇气问他:“如玥送来的那份奏折你看了?”
楚复无所谓的一笑,将搁在一旁的奏折拿过来,在沈青潼面前扬了扬:“是这个?寡人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呢,不就是一份奏折嘛,他们想让寡人甄选妃子,寡人就得听他们的?笑话!”
将那份奏折随意地一甩,借助手劲,奏折就飘到了角落里,楚复嘴角弯起一个斜斜的弧度,不满地嘟囔着:“寡人可不是他们的傀儡,选一个自己不爱的那简直就是受罪,寡人可不想早死!青潼,你将这个送来,不就是表明站在寡人这一边吗?你放心,寡人懂的。”
楚复怕拍沈青潼的肩,笑容温暖,有午时的阳光从窗户外射进来,像是蜜糖般甜蜜,但沈青潼的心却如坠入了冰寒雪冻的数九严冬。
楚复本以为说完这番情深意切地表白,沈青潼该是欢喜的,至少脸上的表情也不会如现在这样凝重,一时之间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望着她关切地问道:“青潼,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的确是不舒服,不过不是身体,而是心里。
沈青潼将碗搁在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踌躇半晌还是逼不得已要说,她小声地断断续续地问道:“若是哀家的建议与你所想的恰恰相反呢?”
“相反什么?”楚复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联系了之前的话,一想却立马黑了脸,“你的意思是,你赞成寡人甄选妃子,送来这份奏折不是为了阻止这件事?”
他并没有大声咆哮,反而还压低了声音,但任是谁都能听出他这声音中压抑的愤怒与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沈青潼用银筷拨弄着碗里的饭粒,不知该如何开口,咬咬牙终是说道:“哀家觉得那帮子大臣这回说得倒也没错,为楚家开枝散叶,理应是越早越好。况且,你才登基不久,根基还不稳固,这时候若能选个好妃子,她的娘家人也会给予你一定的助力吧。这完全是一石二鸟的好事,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好……好……”楚复指着沈青潼的手指都在发抖,气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你就那么想看到寡人挽着别的女人的手?除了稳固寡人的帝位和你的太后之位,你有没有哪怕偶尔替寡人想一想?你明明知道寡人心中挂念的是谁,竟能狠得下这样的心……呵,怪不得人家都说,青青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寡人今日算是见识了!”
沈青潼讷讷了半晌,想要解释什么,却又发现楚复所言都是事实,所有的解释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她多想说,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在意这个太后之位,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帝君,她更在乎的是他安好地活着。她亦知晓他的心中所牵是原来的沈青潼,但那缕香魂已经消散,这个世间再也寻不见,只徒留一具身体和一缕陌生的灵魂罢了。而事到如今,住进身体里的这缕陌生灵魂,竟真的爱上了他,真是超级烂的冷笑话,连引人发笑都不能,只是想哭。
听见楚复说自己毒,沈青潼竟展颜笑了,长长的发丝垂下来,遮了半边小脸。苍白的脸色,如天山上的雪莲,迎着墨色的发丝,闪现出一抹妖冶。
嘴角轻弯,沈青潼朱唇轻启:“是啊,最毒妇人心呐,帝君陛下现在才晓得吗?这后宫之中,现在唯哀家掌权,时机成熟,自然是要为帝君陛下甄选妃子的,这事儿您就不用费心了,哀家会将初选出来的秀女资料和画像呈上来的。”
话是笑着说的,但沈青潼心里却在滴血,天知道她咬字的时候有多用力,仿佛是要将这一个个字都咬出血来才罢休。
楚复一拳砸在饭桌上,将层层叠叠的盘子全都震得跳起来,刚刚端上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整只油酥鸭,就在他的强力一击下被震出了盘子,落到了地上,溅起些许的尘土。
“青潼,为什么非得如此?就算我们之间有难以跨越的距离,但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为什么要毁掉明明很好的现在?”楚复眼里充溢着血丝,他痛苦地问道,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为什么要如此?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
沈青潼定了定神,将脸撇到一边去不敢看他,生怕自己看到他痛苦的模样,会忍不住掉下泪来。强压下心头的不忍,沈青潼淡淡地答道:“哀家以为,从坐上帝君之位的那天起,你就应该清楚,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你的义务之一。”
“寡人何曾想要过这劳什子狗屁帝君之位!是你,是你强塞给寡人的,就算当初命殒寡人那些哥哥弟弟的手上,也好过现在这般天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好过现在行尸走肉地活着,连感情也要变成交易!青潼,你就不怕寡人恨你吗?”楚复两手紧紧地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目露凶光,睚呲欲裂。
前尘往事,沈青潼虽然猜了个大概,但是细节上并不清楚,因而不敢在这个问题上与楚复多加纠结,只好关切地劝道:“你既不想提心吊胆地活着,那么便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啊。甄选妃子一事便是个很好的契机,据哀家所知,护国大将军景将军的独女也会名列其中,你若是能选的她,这帝位也就稳固了不少,以后的路也相对好走多了。”
面对沈青潼的殷殷规劝,楚复更加暴躁,他狠狠地一挥手,将满桌的饭菜尽数挥落,咬牙切齿地道:“你就真的巴不得见到寡人另结新欢?权力已经让我们越走越远了,你……真舍得?”
沈青潼悄悄地抬起衣袖,趁人不注意抹去眼角的一滴泪,而后嘴角噙着笑,转过头来摊摊手道:“哀家有什么舍不得,他日再想起来,这也是为了你好,哀家问心无愧。再过几年,你且回过头来看吧,到时候必不会再责怪哀家的。”
“好……”楚复失笑,讥讽道,“好个问心无愧,有这么为儿臣着想的太后娘娘,真是寡人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呢,既然太后娘娘十分想看到寡人为楚家开枝散叶,寡人自然不能让太后娘娘失望!”
“好,好,好,这样就好。”沈青潼心里十分苦涩,除了说“好”仿佛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了,就好像吞下了大把的黄连,一颗颗地在嘴里咀嚼咽下,而且这些黄连还是她自己喂下的,无论有多苦都得自己一个人打落牙齿和血吞。
事情既然已经讲完,这顿饭也被搞得一团糟,沈青潼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就要告辞。
楚复只是嘴里哼哼了两声,压根不拿眼瞅她,由得她尴尬地往外走去。
“等等。”沈青潼刚要踏出养心殿饭厅的门,却又被楚复叫住了。
楚复踱步到一个角落里,将先前扔掉的那份长奏折又捡了起来,一步步缓缓走向沈青潼,步子放得很重,沈青潼甚至都能听见他那软布鞋底敲在地面的声音。
站定在沈青潼面前,楚复扬起手里的那份奏折,阴冷着眼眸,一瞬不眨地定定望住沈青潼,伸手一点一点地将那份奏折撕了个粉碎。
沈青潼痛苦地望着他,眼角的泪珠已经快要坠落,却又被她咬牙忍住,往肚里回吞。楚复的动作很慢,抬手扬手之间仿佛是在凌迟沈青潼的尸体,在她的心上鞭打。
“这份奏折,寡人还给你,太后娘娘。”说罢,楚复狠狠地一抬手,眼眸里盛满了不屑,细细碎碎的纸屑在半空中纷飞,纷纷扬扬地飞舞着,煞是好看,仿佛是深秋打着旋飘落的落叶,又似数九寒冬轻盈的雪花。
两个人面对面站得极近,凝重的面容中间是飘扬的细碎纸屑,硬生生地就仿佛是隔出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