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沈青潼识破,楚复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将酒坛子举起来,遮了自己瞬间绯红的脸。
两个人就这般背对背地倚着,坐在花树下,就着一坛子桃花酿,你一口我一口,间或聊些遥远的往事,只是那隐藏于心底深处的感情,却是谁也没有提起。
没有提起,也不必提起,水到渠成,情到浓处自转淡。只这样简单,却也如神仙眷侣一般逍遥。
很快,一坛子桃花酿就见了底,两个人谁都没有尽兴,沈青潼一把就着坛子口,将已经空了的酒坛提起,倾倒,用唇接了最后几滴酒。
“有必要馋成这样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庆元国是有多么的物质匮乏呢,堂堂太后娘娘,却连一滴酒也不放过。”楚复笑她。
沈青潼却啐了他一口,将坛子一搁,打了个酒嗝:“若是……若是别的酒那也罢了,这可是人间难得几回饮的特制桃花酿啊,自然是一滴也不能浪费。”
楚复满不在乎地一把掀开了另一坛竹叶青的封泥:“不就是特制的酒嘛,你要是喜欢,大不了以后让曲蔺华专门给你酿酒?”
竹叶青比之桃花酿,就清淡许多,香味若有似无,仿佛是漫步于青青竹林之中。
沈青潼抢过坛子,就着坛口,喝了一口,顿觉口齿留香,清爽宜人,直接用袖子擦了擦嘴,她满足地吁了一声,才答道:“若是让曲蔺华专门酿酒,这可就太大材小用了啊,他会的东西可多着了,绝不只是酿酒而已。”
楚复拿过坛子,喝了一大口,也赞不绝口:“没想到你对一个仵作评价还这么高,寡人还真的有点吃味了。”
说罢,楚复故意摆出酸酸的样子,挤眉弄眼,逗得沈青潼哈哈大笑。
“得了吧,还装。”沈青潼扑上去,双手并用,将他的微皱的眉间给扒平了,“跟你商量个事情,正儿八经地说哈。”
楚复长手一伸,揽住沈青潼的肩,还美其名曰:“凉风习习,寡人都把喜服贡献给你盖了,咱俩贴近了可以互暖嘛。嗯,你要正儿八经地说,那寡人也便正儿八经地问,到底是啥事啊?”
沈青潼抿了一口竹叶青,伸出手,手掌向上,去接飘落的柳絮,那白白的绒绒的一小团,轻轻落到手掌上,如若无物,悠悠地开了口:“给曲蔺华和如玥赐婚可好?”
“赐婚?”楚复愕然。
不是说身为帝君不可以赐婚,但是以高高在上的帝君之姿赐婚给奴婢,却还是头一遭。先不说如玥的宫婢身份,就算是曲蔺华,也不过是个宫中的行走,在这天子脚下,说起来位置也不高。若是楚复下旨赐婚,实在是会显得太过牵强。
“嗯。”沈青潼点头,桃花酿和竹叶青虽然加入了桃花和竹叶,但是纯度还是比较高,起先她贪图酒的甘醇美味,喝了不少,这会子酒气涌上了头,觉得有点晕晕的,忙将手指上移放在太阳穴。
沈青潼缓了一会儿,才将理由娓娓道来:“如玥毕竟跟哀家主仆一场,哀家也希望她嫁了人还能过得好,女人嘛,出嫁从夫,总得有点什么傍身才好。万一哪天,曲蔺华一个不爽了,那她还不得大半夜的哭死啊。”
楚复沉吟良久,又灌下一大口酒:“曲蔺华不是你给挑的人吗?你自己都信不过他的人品,还推给如玥,安得什么心啊?”
沈青潼又不能直说,是因为曲蔺华爱上了自己,而且如玥又因为曲蔺华对自己起了异心,她左思右想,才牵了这条红线,成就了这一桩姻缘。
既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那干脆就耍无赖了,沈青潼在楚复的臂弯里蹭了又蹭,仿佛是一只傲娇的小猫咪,在跟主人撒娇:“哀家晓得这事儿有点难办,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换做平时,雷厉风行的太后娘娘自然不会这么说话,还连死缠烂打的招数都使出来了,但现在的气氛很好,沈青潼也乐得在楚复的羽翼下,做回一个娇羞的小女人,仰面期待着他的回答。
“好吧。”楚复宠溺地摸摸沈青潼的发,无奈地应了,“不过这事儿还得再安排一下,寡人想了个法子,你看看能不能行……”
两个人又是一番窃窃私语,将如何顺理成章地赐婚一事商量好了对策,这事儿也就算盖棺定论了,只等着去实施。
寂寂无语,两人又你来我往地饮了一回酒,一坛子竹叶青也没了。
沈青潼将坛子重重地搁在,已经醉了,红晕浮上脸颊,在月光下看起来更加地娇羞可爱,但嘴里却豪迈地念叨着:“怎么就这点酒啊,下次咱们一定要找来很多各式各样的酒,然后一溜儿地排开,咱们一口气饮个痛快,来他个不醉不休!”
楚复知,沈青潼亦知,下次没有人打扰的两人独处,都不知道该是何时了,又怎能奢望,还能再次彼此对饮?
转过身,严肃地拢住沈青潼瘦削的肩,楚复一字一句仿若发誓般地说:“青潼,你再等等,等寡人将宫中的事务处理好了,根基也渐深,不再受那班老臣摆布,咱们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呵……”沈青潼摇摇头,苦涩地笑道,“怎样光明正大?哀家是太后,你是帝君,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辈分上说,哀家是你的母亲,如何光明正大?”
楚复也一时语塞,愣愣地不知该如何继续接下去。
沈青潼莞尔,挣脱他的手臂:“罢了,你先顾好自己吧,那班老顽固可不是好对付的,哀家自己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不用分心。再说了,你身边还有叶素素和景姒呢,这两个女人都不是善茬,你自己好生掂量着。”
说着,沈青潼就起身站起来要走,走过楚复身边的时候,被他蓦地拉住了亵衣的衣袖,稍微用了点力去扯,但楚复也似狠了心般用力,只怕再扯下去衣袖都要被撕去一块,索性沈青潼也不再扯了,随他胡闹去。
“青潼,总会有办法的,你要相信寡人。”楚复拉住她的衣袖,低低地仿佛是倾诉般说道。
沈青潼背过脸,没有转身回来看他,低低地应了一句“嗯”,便毅然决然地往房间里走了,没有回头。
徒留楚复落寞的继续坐在树下,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那忧伤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怎么样也抹不掉。
未来在哪,又将如何,没有人知道,就算他是天之骄子,也无法参透这人世的隐秘,只能痛苦地前行,看着自己最爱的背影消失在眼帘中,惶惶然,不知该怎样去挽留,也挽留不住。
天边的启明星升起,黑夜终究要渐次隐退,而天光正一点一点慢慢却坚定地侵蚀这个世界,白日就快要来了。
楚复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宿醉之后的疼,却抵不过心里无能为力的痛。长长的叹了一声,楚复运起轻功往自己的寝殿方向回去。
沈青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每次一闭上眼睛都会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尖上仿佛悬着一把刀子,时不时地戳自己一下。
这一夜,不曾睡过的,不仅是沈青潼和楚复,还有更多的人。
锦华宫里,新晋的锦贵妃景姒来回地踱着步,追问着堂下跪住的回报人目光狠戾,语气尖锐:“帝君陛下是不是去了叶澜宫,找叶素素那狐媚的骚蹄子?”
跪在下面的宫奴瑟缩了一下,颤抖地回道:“不……不是,小的看到帝君陛下进了自己的寝殿,一直没有出来过。”
“没有出来过?”景姒狐疑了,“你确定没有看花眼?怎么可能今日大婚,他既没有来我这,也没有去叶素素那里呢?难道,是他那方面不行?”
这边厢,景姒狐疑不已,那边厢,叶素素也不好过,同景姒一般思来想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决定今日一早去楚复那儿看个究竟。
有些不在深宫中的人,却看得比深宫中人更加地明朗清晰。
执着回报来的信纸,屋子里的黑影中,有人在轻笑,话语中的讥诮显而易见:“楚复这回总算是学乖了,知道用轻功从自己的寝殿翻出去。找谁不好,还是去找当今太后娘娘,这事儿传出去,可不晓得要闹成怎样的天翻地覆呢。不过不急,咱们要慢慢玩。”
一只修长的手,将信纸搁在烛火上烧成灰烬,烛光的映照中,那人嘴角微翘,不怀好意地念叨着:“哟,情调不错嘛,月光成影,花树之下,把酒言欢,多么畅快啊,哈哈哈哈……”
前一晚,与楚复大醉而归,直到天光大亮,沈青潼还陷在温暖的被窝里揉着额角,强忍着宿醉之后的难受。
如玥端了水盆进来,准备给沈青潼洗脸,一看沈青潼还没起床,不由好奇了,走过来却见她满脸绯红,周身还弥漫着一股酒气。
“呀,太后娘娘您这是……”如玥惊讶不已。
沈青潼真想立马撑起身子捂住她的嘴,无奈头痛欲裂,浑身都没力气,刚起身又一下子倒了回去,幸而下面的铺垫比较厚实,没有砸痛背。
她觑起眼睛,将食指竖到唇前示意如玥闭嘴,晕晕乎乎地便伸手要她将自己拉起来。
如玥也还算机灵,点点头,打发了其他几个侍婢往外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一边扶沈青潼坐起来,一边在她耳边悄声问道:“太后娘娘,您这是……怎么搞的啊?怎么闻着满身的酒气呢?”
有如玥替她揉着脑袋,沈青潼觉得好受多了,低低地答道:“昨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哀家就起身坐了一会儿,顾念着你家曲大人拿来的酒,一口气全喝掉了。”
“全喝掉了?”如玥傻眼,“那可是两坛子啊,太后娘娘您什么时候那么能喝了?”
不是不信任,但昨晚上与楚复把酒言欢的一夜,沈青潼却不想对如玥提起,只是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哀家也没注意,竟然不知不觉就把两坛子酒都给喝完了,许是昨晚的月光太美丽,让哀家酒兴也浓了吧。”
正说着,有侍婢前来禀报。
看起来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了两个角辫,垂在肩头,穿了一件对襟的粉色碎花小夹袄,怯怯地,连门都不敢进,就倚在门边小声的说:“启禀太后娘娘,帝君陛下和锦贵妃柔贵妃来请安了。”
自青衣被查办后,沈青潼只留了如玥一个在身边随侍,其他的侍婢基本上都只接触外围事务,沈青潼蓦然想到,若是真将如玥嫁出去了,自己身边可就缺了一个人啊。
于是,她多加打量了几下门边的小女孩,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想了想招招手让她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哀家怎么没见过你啊?”
小女孩的眼神都是满含着胆怯,眼睛平望着沈青潼,却不住地拿眼角去瞟如玥的脸色,如玥忙抢先答道:“她是刚从浣衣局那边调过来的,叫小莞,太后娘娘您没见过。”
沈青潼颔首,微微弯下腰,凑近了点对小女孩说:“你出去回禀帝君陛下和锦贵妃柔贵妃,说哀家一会儿就来,记得给他们上茶,伺候的时候小心点,懂点规矩,别让外人说我们芳华宫的人不识抬举,知道了么?”
小女孩点点头,正要出去的时候,如玥拦住了她:“太后娘娘,还是让我出去招呼着吧,我怕她太小,不懂事,万一搞砸了就不好。”
沈青潼摇摇头:“就让她去,你还得帮我梳洗呢,再说了,这芳华宫里总不能什么事儿都指望你来做吧,你又不是铁打的,过不久还得嫁出去呢,难道也每时每刻地待在哀家身边伺候着?”
“那……那奴婢不嫁了。”如玥心里一急便脱口而出。
沈青潼挥挥手,让那小丫出去了,啐了如玥一口:“想东想西的,之前是谁巴巴地想要嫁给曲大人啊、这会子如了愿,倒还来装大尾巴狼了,你要是再在哀家面前说这些,小心哀家撕了你那张嘴,帮曲大人出气。”
如玥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便略下不再提了,专心为沈青潼梳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