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幽深黑暗、已经荒废的狭小山洞前，零零星星散落着衣袍的碎裂布片，虽然过去已经许久，但四处留下的打斗痕迹仍然清晰可见，
一颗歪歪扭扭的矮树，被剑气削去了大半，稀疏的树冠斜斜的倒向一边，似乎已经枯萎至死，但是断裂的树桩处，却已经三三两两的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树死可再生，人死了，可就是真的死了。
肖齐二人分头搜索去，很快就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发现了支离破碎的骷髅，上面的血肉已被飞禽走兽啃噬得精光，就连骨头也坑坑洼洼、满是齿痕的散落了一地，再难拼凑出全尸来。
肖?和齐泽辉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奈与心酸，当下也不再多言，只得左右寻觅，想要尽量将柳宛风的尸骸凑个齐全。
可是不找还好，一翻寻找后，齐泽辉竟又从一处草垛里，发现了一颗差不多新鲜程度的头颅来，很显然，赤面老魔那厮并没有闲情雅致给自己的同门师兄弟收尸。
仔细的一番搜集比对之后，肖齐二人看着眼前的两具尸骸，仍然是无法分辨出到底哪些是属于柳宛风的，哪些是属于笑面金佛的，可若是不分个清楚，又恐柳宛风九泉之下的亡灵不得安息。
肖?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的滑落，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可说什么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分辨清楚。
若是不管不顾，继续让这些遗骸曝尸荒野，肯定会被哪些贪婪的野兽飞鸟给啃噬光的。
最终还是齐泽辉的劝慰起了效果，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沉声说道：“板扎，你就不要多想了，柳大哥能杀那死胖子一次，就能再杀他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一千次，若是他们在阴曹地府遇见了，指不定还用不着阎王爷他老人家动手呢……”
肖?哽咽着，点了点头，终究还是妥协了。
二人挖好了坟墓，将那堆雌雄难辨的人骨，悉数推进了坟坑之中。看着花荻的尸体，齐泽辉倒是还有些犹豫，但是肖?却没有多想，毅然决然的将她的尸体一并葬了进去。
“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齐泽辉的声音有些迟疑，“这女人伤柳大哥如此之深，还自愿嫁给了那个奸人为妻……最后却是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
“无论怎么样，花荻都是真心爱着柳大哥的……只不过时机不对罢了……”肖?摇了摇头轻声反驳道，“不然，她也不会在听见柳大哥的死讯时，表现的如此失态，苦心经营许久的角色，也在一朝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齐泽辉听罢，终究也只是叹了口气。往里填土的时候，二人不约而同的闭上了眼睛，只希望在自己脑海之中回想着的，都是花荻和柳宛风生前，最娇媚和最英俊的样子……
三捧黄土轻掩面，九泉亡魂望安息。齐泽辉找来了一块大石板，竖在坟前，望着平整的板面，却不知该往上写些什么，也不会写些什么。
肖?微微一笑，拿过好友手中的短刃，想也不想，就动笔篆刻了起来。
左上方一行小字，刻曰：生不能白头偕老，唯终了化蝶双飞。
右下方一行小字，刻曰：侠侣一贼，同葬于此。
正中央，他则是大大方方的刻上了六个大字——
柳氏侠侣之墓。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末了，大病初愈、又一夜未眠的肖?已有些气喘，他微微颤抖的抹了一把汗水，虎口的疼痛骤然传来，他这才发现，由于太过用力，才将将止血的伤口，此刻又将血痂给崩裂了。
“板扎，我虽然不认得字，但数还是识的，”齐泽辉捏着下巴，看着那短短的墓志铭，若有所思的说道：“你这短短两句话，就能给柳大哥的一生给概括了？”
“人的一生除了自己，不需要让其它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评判……”肖?缓缓直起身来，淡淡说道：“……柳大哥不一样，他这辈子，别人不配去说。”
……
没有焚香，没有供品，只有两个神情平静的瘦削青年，对着墓碑，久久注目。
末了，二人不约而同，深深的鞠了一躬，随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柳宛风生前所用的、死后被遗弃的佩剑，被肖?用力的插在了坟前的土里，很深，却也不知能屹立多久。
“赤面老魔身上的血债，又多了一笔啊……”
“那下次你若有了机会与他面对面，会杀了他吗？”
“……我不知道。”
“哈哈，但是我知道。”
“……或许吧……”
二人勾着彼此的肩膀，有一茬没一茬的搭着话，依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远方……
霹雳晴空报噩息，悲声顿起洒缁衣。
青英冉冉随风去，老泪频频带血啼。
泪水涓涓朝日远，秋风瑟瑟暮云低。
三更月影魂何处，万里云空梦难期。
犹叹分行无语矣，可怜别路远卿兮。
人间未挎黄金剑，天上先登碧玉驹。
明月清风怀旧貌，残诗剩韵念遗题。
风吹冷雨飞云岭，泪点寒霜入雪溪。
月落天风昏暗暗，花飞夜雨怨凄凄。
伤悲难禁伤悲泪，痛婉只觉痛婉袭。
想慕音容空有尽，欲听诗韵永无悉。
相思从此依明月，泪雨悲歌作挽曲……
……
回到了山脚小镇的这一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支离破碎的梦境交织在一起，尽是往日一些零零星星的回忆，复杂混乱得不成样子。
睡醒的肖?茫然的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床榻之上，眼角黏糊糊的，摸了摸，似乎是梦里未干的泪痕。
他扭头看向窗外，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不知何时，自己竟也成了一个日夜颠倒的夜猫子啊……
正胡思乱想之际，屋门忽然被推开，肖?警觉的看过去，却发现是脸颊微红、已然微醺的齐泽辉，后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只是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牛肉花生和酒瓶子，轻轻晃了一晃，试探性的问道：“喝点儿？”
肖?皱了皱眉头，终究却也是无奈一笑，点了点头。
觥筹交错，举杯邀月，杯子里的苦酒空了又满，满了再空，但是二人嘴里的话，却是一直没有断过。从过去聊到现在，再从回忆谈到如今。
似乎是二人许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促膝长谈了，今日一叙，竟如那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谁也不肯乖乖的安分下来，就连彻夜精神的客栈小厮，也被这两个汉子时不时的一声“酒来”给弄得乏了，干脆直接抱来满满两缸，只望一了百了，扬长而去。
“你可还记得我俩当初离开平安县城时说的话？”齐泽辉将一块肉塞进嘴里，笑着说道：“我说过要加入丐帮，完成师父的遗愿，可是确确实实的做到了，可你呢？”
“我……”肖?慢条斯理的剥着花生，听到此话，只能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随即沉默不语。
“你从一开始的豪情壮志说要誓杀赤面老魔，到后来少林大病一场，说是众生平等只愿平安长乐，再到现在这般，亦正亦邪，不知是好是坏……”齐泽辉的声音渐渐变得不那么随意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你现在可曾有什么目标？你的江湖道义……到底是什么呢？”
肖?低下了头，纵使想借着盐水花生来逃避杂乱的心绪，可是口中那如同嚼蜡的味觉让他充分的意识到了，自己这般企图逃避是决计无济于事的。
可是齐泽辉却有些不依不饶了起来，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几乎要脸贴脸的质问道：“现如今你寻亲无果等于是白走一遭，暗算我们的许昆山你也不管不顾，赤面老魔杀了柳宛风柳大哥，更是铁定的事实……喂，别装傻了！下一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还是直接去武当找你的惜雪妹妹吗？”
这一连番的追问，让本就心情不爽的肖?更是五味杂陈，已隐隐有些烦躁与不快了，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他逃避不了，更没有理由生气，沉默半晌，只得叹了口气，忽然道：“铁牛呢？他去哪儿了？不如叫他也过来喝点吧……”
“他呀，听见我们打算提前回去洪州，就自告奋勇的要去给二哥送信了……啊不对，你他娘的别给小爷转移话题！”齐泽辉迷迷糊糊一瞪眼，有些愤怒的斥骂道：“你要是准备继续做你的肖?少侠，就给小爷想清楚了，别整出这么多幺蛾子来恶心人！要是准备做个闲散的江湖浪人，那也得弄清楚，这仇，到底还报不报了！嗯？”
“我这不……”肖?抹了把脸，正欲说些什么来反驳，可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嘈杂的人声，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肖齐二人对视了一眼，当下不约而同的推开窗户，伸出脑袋往外张望，只见本是万籁俱寂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的聚集了一大片睡眼惺忪的老百姓，正对着远方叽叽喳喳的指指点点，距离太远声音太杂，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事情。
“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谁家茅坑走水了吗？”齐泽辉皱着眉头，有些不满的嘟囔道：“不抱老婆也不睡觉，改在大街上溜达了？”
“二狗子，这一回，貌似还真被你这家伙给说中了……”肖?目光怔怔的看着远处，有着愣愣的说道。
“嗯？”齐泽辉颇为不解的循着好友的目光眺望过去，只见远方的山头上，此刻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细看那起火的方位……
二人缓缓扭过头来对视着，忽的齐声大叫道：
“昆仑派！”
当下心中寒意袭来，酒已然醒了一半。
“他娘的，小爷非得给这帮万象阁的渣滓宰了不成！”齐泽辉大骂一声，当下卷起袖管，毫不犹豫的从窗户跳了出去，光着一只脚狂奔起来。
“你大爷的，披件袍子啊！”肖?也暗骂了一声“可恶”，一手抓起衣服，一手拎起床上的金刚座，“嘭”的一声撞烂窗棂也跟了上去。
二人就这样，循着火光，在夜色中一前一后的撒腿狂奔，夜晚的山路泥泞又湿滑，喝得晕晕乎乎的的肖?与齐泽辉几次差点踉踉跄跄的摔倒，但好在功底不浅，没有闹出什么笑话，倒是那光着一只脚的齐泽辉，被脚底的泥巴和树枝碎草折磨得连连破口大骂。
终于，在二人一番不要命的冲刺之下，昆仑派的山门很快就进入了眼帘，此时此刻杀敌心切的齐泽辉已然顾不得半点礼节，“轰”的一声踹开禁闭的山门，就往里头冲；肖?倒是有些谨慎的左右看了看，确定了没有埋伏之后，这才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
火光燃起之处，似乎在昆仑的内院，一路上，二人看见不少或神色慌张或睡眼惺忪的昆仑弟子，动作僵硬慌乱的拎着水桶和水盆，在山泉和各处着火的地方来回穿梭，呼喊求助声此起彼伏。对于这两个突然闯入的陌生家伙，他们倒是不怎么有太多的心情去关注，偶尔有一两个驻足打量的，也很快被飞奔的肖齐二人擦肩撞过。
“这架势，似乎火是从里面自个儿烧起来的啊？”放松了警惕的齐泽辉怒气消退，此刻已有些气喘吁吁了起来：“是不是这帮昆仑弟子白天被万象阁给吓破了胆子啊，然后自己迷迷瞪瞪、粗心大意，弄得失了火？”
“你想的太简单了！”肖?冷哼一声，指了指前方，沉声道：“快看！”
“什么——”
齐泽辉定睛一看，只见前方被层层烈焰包围之处，似乎有人影交错闪动，细细听来，还有余震不小的打斗、和衣袂飘动之声。
“貌似有人在里面……”
“并且武功还不低！”
此时此刻，不进去一探究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可前方浓烟滚滚、热浪翻腾，使得二人纵使心急如焚，却也只能不情不愿的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