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娑永宣十二年,春末。
赤琼国皇族内部动荡,新君李恒登基,公然撕毁了与北娑的和平条约,利用北娑边境的防备不足,迅速占据了边境重镇长塘和江录。
北娑迅速出兵征讨,最终夺回了这二镇。
同年八月,北娑与赤琼在西南边境交战中大败,撤军百里,北娑皇帝下令以遥庆为边境重镇,修筑防御工事,抵御外敌。
此后两国边境上摩擦不断……
——
五年后,北娑南边的一个海岛上。
海风有些大,一条铺着碎石的小道旁,高大的棕榈树蒲扇似的叶子在风中左右摇摆。六岁的苏毅澜迈着腿,气鼓鼓地从树下走过,小脸鼓得像刚煮熟的汤圆。
“阿澜,等一下我!”黑胖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抡着小短腿,像个快速滚动的小圆球一般跟了上来,“又跟你娘闹啦?”
苏毅澜绷着小脸,沉默了一会,瓮声瓮气道:“我爹昨晚都答应了,可今早起来,又跟兄长走了。”
“哎!”
黑胖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他比苏毅澜大了半岁,个子却比他矮了一大截。
低头捏着手里的木陀螺,停了一下,黑胖噘起嘴又说:“我也想去,可阿翁说,我还没长大呢。”
这话简直又戳到了苏毅澜的痛处。
他爹总哄他,“你想去陆地玩,等你长大些,一定带你去。”
可长大这件事简直遥遥无期。于是苏毅澜只好耍赖,隔三岔五就要父亲承认自己长大了。
原本他是家中幺子,向来很得双亲宠爱,但这件事上,父母却不依他。
每回都败下阵来,闹也没用。
想到这里,苏毅澜气呼呼地在一块岩石上坐下,不再言语,抱着膝,看远处那一望无际灰黑色的海岸线。
不觉间,今早跟爹娘生气的事又在脑中浮起。
“阿澜,咱们玩一会陀螺吧。”
黑胖见他不吭声,低头捂了捂圆圆的小肚子,再次提议,“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我饿了。”
苏毅澜闷闷不乐地瞥了他一眼:“我才不回呢,你要饿了,先回。”
“那,那我先走了。”
黑胖朝家的方向慢慢走了几步,想想觉得自己不够义气,又回头大声道,“吃完饭再来找你玩儿啊。”
苏毅澜抿着唇,没理会他。
呆坐了一阵,见脚边地上躺着一根细长的枯枝,捡起来,将它想象成是一把长剑,拿出一副降龙伏虎的气势,嘿嘿哈哈地挥舞着抽打起路边的草木枝叶来,一些细碎的叶子随着他的动作飞溅落下。
真无聊——他重新坐回岩石上,摸出了挂在脖颈上的海螺。
那是一个只有半个拳头大的小海螺,通体黄白相间,样子极少见,是他爹出海打鱼时带回来的。
吹了片刻,还是觉得百无聊赖,几只灰黑色的小螃蟹爬上了岩石间湿软的泥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岩石上几个跳跃,苏毅澜下了堤岸。
孩子很有经验地扒开软泥的洞口,一只螃蟹裹着灰色的泥浆从洞穴里爬了出来,拼命往岩石缝里逃。苏毅澜飞快地伸出小手,“啪”的一声将它摁在了泥地里。
阳光洒在曲折多变的海岸线上,撒开粼粼光点,苏毅澜捉螃蟹捉得起劲,渐渐忘了自己因何离家,在烈日下玩得不亦乐乎。
“小孩儿,螃蟹捉了拿回家蒸了吃吗?”
一只拇指大的螃蟹钻进了石缝里,苏毅澜撅着屁股正在掏石缝下的泥洞,听到说话声,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了头。
两男子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堤坝上。这两人他都见过,常来岛上向渔民收购海产干货,也到过苏毅澜家。他亲眼见过阿爹拿出晒好的目鱼干,同他们换了银子。
年长些的那个见孩子不说话,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打量自己,模样看着煞是可爱,便微笑着开口逗道:“这螃蟹太小只,没什么肉,回家让你娘蒸大螃蟹给你吃。”
男人可亲的笑容打消了孩子本就不多的一点戒备。他站起身,终于开口说话,“阿爹捉了大螃蟹都拿到陆地去卖了,阿娘舍不得蒸了吃。”
苏毅澜用满是泥巴的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见那人掏出水囊饮水,顿时觉得口渴,双眼定定地望向水囊。
“噢……你怎么一人在此?你爹娘呢?”年长些的又问。
“阿娘在家里,阿爹和阿兄……去陆地卖鱼了。”
一提到这个,孩子又想起了早上生气的事,垂下头看着手上不停挣扎的螃蟹,嘟囔道,“我想去陆地玩,阿爹不答应。”
两个男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又迅速看了一眼四周。附近不见一人,岛上居民只有十来户,皆以捕鱼为生,这个时辰都去忙生计了,只有极远的滩涂上有一两个赶小海的身影。
年长点的蹲下身,和蔼可亲地说:“我带你去陆地吃大螃蟹怎么样?那里有许多好吃好玩的。”
苏毅澜想吃大螃蟹,更想去陆地玩。但他抬眼看着那人,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喝点水吧,这么大的日头,你一定渴了。”男人体贴地解下水囊,递给满身泥污的孩子,笑眯眯地又说,“我识得你爹,眼下他就在对岸渡口卖鱼,我可以领你去找他啊。等你爹卖了鱼,就能陪你逛街玩儿了,到时再跟他一道回家,怎么样?”
男人的提议有点诱人。
苏毅澜心动了。乌黑的大眼睛望着对方,踌躇了片刻,又饮了些水,终于点了点头。
太阳在头顶火辣辣地照着,六岁的苏毅澜懵懵懂懂地跟着两个男人,上了他们停泊在岸边的木船。
然而很快,眼前的茫茫大海开始令孩子不安。
他仰头往两个男人身上来回望,然后忽然说:“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说完自顾转身到了船尾,趴着船沿就往下爬。
年长的那个一把拽住他的肩,往船内扯,“嗐!别走啊,你爹在码头,很快就能见着。”
另一人警惕地扫了周围一眼,开始去解石柱上的缆绳。
苏毅澜觉得肩上的手劲极大,拽得自己很不舒服。他开始有些恐慌。
“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那人面色冷了下来,“你已经上船,去不去可由不得你了!”
苏毅澜挣扎起来,一面扭动着身子试图摆脱他,一面大喊:“我要回家!我不去了,让我回家!”
男人眼里终于露出凶光,“小兔崽子,再喊一声,扔了你到海里喂鱼!”
“呜呜呜!”
苏毅澜大声啼哭了起来,对着那人拳打脚踢,胡乱捶着踢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爹,娘!呜呜呜……”
男人松开他,迅速从一个装海鲜的竹筐里找到一根麻绳,将企图爬下船的孩子又提了回来。
苏毅澜在两只小手被交叠攥住捆绑时,突然一低头,猛地一口咬住了对方手腕,细密的牙齿瞬间死死咬进皮肉里。
“啊!”
男人发出一声痛呼,料不到丁点大的小孩竟然这么凶猛。好不容易挣脱开,甩了一下渗血的手腕,立刻抬掌,朝苏毅澜的小脸狠狠抽打过去。
苏毅澜被那力道扇的撞向船沿,沉闷的咚一声响后,又滚落到船板上。男人趁机摁住,迅速将孩子胡乱踢打的手脚捆死。
船桨激起一道飞溅的水花,木船飞快离岸而去。
年长些的男人又找来一块满是污渍的布,堵住了苏毅澜的嘴,然后将他扔进竹筐里,合上盖子。
岸上的一切在飞快退后。
苏毅澜嘴角溢着一丝鲜血,一边脸孔肿起,在散发着浓重海腥味的竹筐里徒劳地挣扎。
恐惧紧紧地抓住了他,孩子浑身颤抖,呜咽着,透过缝隙看着海岛离自己越来越远……
船很快靠岸,竹筐被人挑上了渡口。
周围人声嘈杂,一些来收购海货的商人正在一面挑拣着货,一面和渔民们讨价还价。
竹编的筐子把眼前的空间分割成了数块,苏毅澜小脸紧贴着那些洞眼,在重重人影的缝隙里寻找父兄,很快便瞧见了正忙碌的他们,阿爹甚至朝他这个方向打了个招呼,似乎是遇见了熟人。
孩子疯狂挣动起来,呜咽着喊爹爹,口里却只能溢出一些细弱的呜呜声,这微弱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喧闹的人声里。
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透过竹筐的空隙吹了进来,父亲和兄长的身影在人来人往的渡口离他渐远,最后彻底在视线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