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北娑国都离黍的一条黄土路上,一辆装牲口的驴车在辘辘前行。破旧的车厢里挤挤攘攘地塞着十来个年龄各异,蓬头垢面的孩子。
苏毅澜挤在一个角落里,抿着唇,目光却在左右打探着周围。
三天前,那两人以一两银子的价钱将他卖给了当地一个牙婆。昨日夜里,他偷偷用牙咬烂了捆绑的草绳,今早一上路,趁车厢颠簸时用力挣动,细细的绳子隔着薄衣勒紧,仿佛要陷进皮肉里。
苏毅澜忍着痛,紧咬牙关使劲挣扎,终于,草绳发出一声细微的断裂声,从几乎被咬烂的地方断开。
挤在他左边的一个圆脸女孩发现了他的举动,吃惊地看着他,苏毅澜扔过去一个威胁的眼神,女孩慌忙低下头。
临近午时,驴车停下歇息,寻着一个机会,苏毅澜偷溜下车,贴着车子,悄悄绕到了后头。驴车左后方是一个马棚,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大片的玉米地。
苏毅澜上身微微前倾,半弓起身体,像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飞快地朝前后扫了一眼。
下一瞬,他开始发力猛冲。
前方玉米地越来越近,只要进了地里,就像鱼儿入海,任谁也不能再阻挡住他回家的路了。
快了!
只差几步,就在眼前了!
苍翠郁青的玉米地仿佛是爹娘张开的怀抱,苏毅澜两条小腿交替着疾速移动,险些一跤摔进湿烂的泥地里。
他听见了风呼呼地从耳畔刮过,听见了自己狂奔时急骤的喘息声。
很快他就能回家了……
赶车的拿着一袋馒头过来分发,发现手中竟多出了一个,喝道:“还有一个哪儿去了?不说的话就都饿着,谁也别想吃!”
一阵怒喝威逼下,圆脸女孩惊惧地转头,朝着一处方向指去。那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朝着一片茂密的玉米地奋力奔跑。
苏毅澜跑得浑身是汗,快冲到地边时,感觉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不过须臾,那声音就到了身后。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地里一跃,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从后面伸出,一把攥住了他小小的肩膀。
腰圆膀阔的车夫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将苏毅澜抓了回来。正在用饭的牙婆从面馆出来,甩着宽大的袖子怒咻咻地上前,一边骂着,一边拔下鬓边的簪子朝孩子身上扎,又往孩子身上狠掐。
苏毅澜惨叫着在地上滚动,小小的身子疼得蜷成了一团。
为了防止他再次逃脱,接下来一路上,牙婆都饿着他,每日只给一个干硬的冷馒头。
苏毅澜饿得双腿发软,眼发晕,圆润的小脸迅速消瘦了下去,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眼中曾经那些天真的味道也很快消失殆尽。
——
辉煌富庶的都城里车水马龙,穿过街头的风带着阵阵寒意。城西的一个牙市里,人声喧闹,买主们在各个摊点挑选查验着那些被标价出售的“人货”。
在一个硕大的木笼子里,十来个衣衫破烂的孩子挤成一团等待出售。一天快过去了,笼子里的孩子陆续卖出,只剩下饿得面黄肌瘦的苏毅澜。
牙婆对着来往的客人卖力兜售,但买主们看不上瘦小的苏毅澜,宁愿多花几两银子,买个壮实些的回家多干点活。
牙婆急待将他出手,一面骂骂咧咧,抱怨这一趟没赚到什么钱,一面塞给了他一个冷馒头。
第二日的牙市依然如初。这天午后,又冷又饿的苏毅澜浑浑噩噩地靠坐在笼子里,那天早上母亲为他绾上的两角发髻已经松散歪斜。
身上的单薄衣服抵御不了寒风,他缩起身子,毫无生气的目光透过笼子,呆呆地望着熙熙攘攘的牙市。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道视线投在身上,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一直无人关注过的他,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团巨大的黑影。苏毅澜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抬起头。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隔着笼子,像打量牲口一般地看着他。
牙婆见有顾客光顾,顿时来了精神,满脸堆笑地卖力兜售:“老爷,您别瞧这孩子瘦小,您看看这骨骼。”
女人从笼缝里伸进手,抓起苏毅澜细小的胳膊捏了捏,“这是个好坯子,再养个一两年就是一把好劳力了,买下吧,价钱好商量。”
男人是一家乐坊的老板,正缺一个下人,今日亲自来牙市挑货。在一番讨价还价后,乐坊老板贪图牙婆给的价钱便宜,将孩子买了下来。
能离开牙婆,走出那个把自己当牲畜一样关着的笼子,苏毅澜感到了一丝松快。
然而,他似乎高兴得有些早了。
才过了没几天,乐坊主就觉得买亏了,新买的下人根本不懂干活,样样都得教,年龄又小,力气弱,虽然花的银子不多,但那毕竟也是银子。
乐坊主心疼浪费掉的银子,那心疼最后化成怒气,撒向了苏毅澜。只要他稍微哪里做得不够好,就会遭到一顿鞭打。
在这样的打骂下,苏毅澜学会了干很多粗活。
学会了不再用“我”称呼自己,学会了一个下人该如何谦卑恭顺地与主人说话。
尽管如此,挨打的次数也没怎么减少。乐坊主打他的理由各种各样,挨鞭子成了家常便饭。
他也想过逃走,但一来乐坊主看得紧,又凶狠,万一逃不成功,只怕下场比那牙婆对他还要狠。二来他只记得家里有爹娘兄长,在一个海岛上,至于那一带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名称,一概不知。
苏毅澜在乐坊里吃尽苦头,身上常常伤痕累累,连睡着了,梦里也时常是鞭子划开空气的声音。
小海螺成了他唯一的慰藉。想家人时,他就偷偷掏出海螺合在掌心,对着它喃喃自语。他也常假想某天回到家,扑向爹娘怀抱的场景,这给了他短暂的快乐。
只要忍耐得住,终有一天是能回家的,他想。
靠着这份信念,苏毅澜就像路边一株坚韧的野草,无论被如何踩踏,也能倔强地修复自己,迎接第二天的朝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重复着,好像永远都不能有什么变化,也不会有尽头。某天,乐坊主又以衣服洗的不够干净为由,将他拖到后院,劈头盖脸一通抽打。
苏毅澜身上挨到鞭子的地方全是血条,疼得实在受不住了,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躲着。
乐坊主两次鞭子下去落了空,怒气更盛,喘着气叫伙计拿绳子来。
“干了一年了,连件衣服也洗不干净,这次非抽死你不可,大不了丢了二两银子。”乐坊主恶狠狠地撸起袖子。
男人肌肉几乎挪了位置的脸逼近,苏毅澜几近被恐惧淹没,但他没有张口求饶,他知道,那没有用。
不多时,他便被一根粗麻绳绑死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苏毅澜开始对自己还能不能回到爹娘身边感到了一丝绝望。
“这小孩儿怎么了?”乐坊主挥起的牛皮鞭子再次落下时,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忽然从院门口传来。
苏毅澜忍着剧痛,缓缓抬起头。
院门口处站着一个着灰色锦袍的中年男人,来人身量颇高,相貌威严。
乐坊主满是油光的脸瞬间切换出一个谦卑的笑,微微躬下身朝门口的男人恭敬地行礼:“侯爷,我在管教偷懒的伙计,扰了侯爷听曲的兴致了,该死,该死!”
被称作侯爷的男人抬步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他面无表情地打量了苏毅澜一眼,对老板道:“把他给我吧,你买下花了多少钱,我付双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