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穆崎幼时在太子府受尽冷落,吃穿用度被下人克扣是常事,幸而奶娘疼着他,对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有加。孩子临走的前一晚,奶娘大约是觉得他再也回不来了,不想他一生做个糊涂人,偷偷将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诉了他。
他在家中受尽几个同父异母兄弟的欺辱,见了师父领回来的小师弟,很是欢喜,对苏毅澜甚是爱护,平日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也会想到他。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熟悉之后,苏毅澜便坐不住,常将他拉出屋,漫山遍野地瞎跑,鹰丛岭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也正是因为有了师父和师兄的关爱,才让历经人心险恶的苏毅澜,在长大成人后还能保有温暖的一面。
“澜儿爱吃狍子肉,多吃些,”冯宇荀从瓦罐里夹出一大块热腾腾的肉放到苏毅澜碗里,顺带瞟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呆怔,便问,“怎么……有心事?今日下山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没什么。”苏毅澜勾起唇角淡淡一笑,继续低头扒饭,半晌,又忽然说,“徒儿今日下山遇着以前东家的公子了。”
“哦?”杨穆崎抬头,有些意外,“那个……抚疏公子?”
苏毅澜到了鹰从岭后,跟师父师兄提起过自己为什么逃出府的事,因此他俩都知道。
“嗯。”他点点头,把下午在山脚下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不知他因着什么事,竟会路过这里,”苏毅澜喃喃道,“不过,今日我并未与他相认,也不知日后能否再遇上。”
“他当日那般待你,不认也罢。”杨穆崎还是有些为他的遭遇不平,停了筷子道。
“澜儿是个重情义的人,那抚疏公子当年曾善待过他。”冯宇荀停了片刻,转而对苏毅澜说道,“不过,既然他那日任由人诬陷你,还做了那样的决定,也算情义相抵了,你不必再放在心上。”
苏毅澜点了点头,三人一时不再说话,只听见碗筷碰撞声。
过了一会,冯宇荀在盘里拣着菜吃,又道:“我月底去探望阿妹,打算在她那儿小住两日,你俩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我给你们带回来。”
冯宇荀父母早就过世,只有一个嫁在渃州的胞妹,自己孑然一身,并无儿女,他将两个徒弟视如己出,三人在这山上也算相依为命。
杨穆崎笑了笑,摇头:“我呢,就算了,师弟有什么想要的,快些说了罢,师父几年才去一次呢。”
苏毅澜停下筷子,忽然道:“师父,给我带一罐渃州的花雕吧。”
夕阳渐渐落下山去,北娑的皇宫红墙金瓦,在落日的余晖里呈现出灿灿的金色,厚重巍峨。
两个宫娥端着果盘缓缓走过精致的石拱桥,上了清宁宫门口的白石小月台,远处传来琴声悠悠。
皇后李玉姬正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合眸假寐,一袭金色石榴褶皱长裙绣着怒放的牡丹,发间斜插一支九尾凤簪 ,华贵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偌大的殿内静悄悄地,无一点儿声音,一个贴身宫女在榻边轻轻为她摇着白翎羽扇,雕凤的熏炉上方檀香袅袅。
虽然已四十来岁,但长期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的北娑一国之母,依然看起来肌肤细腻,风姿卓约,一双凤目清明灵动,犹可想见当年的风华。
两个宫女绕过画着水墨花鸟的落地屏风,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跪下,低眉垂首,其中一个道: “娘娘,这是西域新进的白葡萄,皇上特地吩咐奴婢送过来给娘娘尝鲜。”
李玉姬凤目微睁,慵懒地看了一眼下边跪着的宫人,并未起身,只抬起白皙纤细的手,微微做了一个手势,“先搁在那儿吧。”说完又重新合上眼。
“是。”宫女们答应了一声,将果盘轻置于乌木矮几上,躬身退了出去。
清宁宫里顿时又恢复了宁静。
少时,一个宫娥进来通报:“娘娘,抚疏公子求见。”
李皇后立即睁开凤目,一改方才慵懒的模样,直起身子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甥儿见过姨母。”白抚疏缓步绕过屏风,行了一礼。
皇后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轻移莲步至白抚疏跟前,虚扶一把,让他起身,“疏儿快起来,这一趟辛苦了。”
“不辛苦,为姨母办事应该的。”白抚疏说着立起身。
皇后笑吟吟地嘱咐他坐,一个宫女用乌漆茶盘为他端上了茶水。
白抚疏端起白玉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一股独特浓郁的茶香立即萦绕在鼻尖。这茶皇后赐过几次给他,是每年特供给宫里的夷岭岩茶,茶树只有十来棵,生长在崖壁上,茶香浓郁,每年产量很少,极为珍贵。
李玉姬轻轻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宫女们应了一声“是”,鱼贯而出。
“来,吃葡萄,西域的白葡萄,味道不错。”李玉姬抬手指了指矮几上的果盘,重新坐回软榻上,又拿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小口,才缓缓问道,“茶州之行怎么样?”
“魏王爷说了,年初王府违规扩建一事,多谢娘娘在皇兄面前替他美言,王爷感恩在心。”
白抚疏稍微停顿了一下,又微微倾身,低声道,“魏王让甥儿给您带话,三殿下天资聪慧,文武双全,必是将来继承大统之人。日后皇上立储君,他一定会推殿下为最佳人选。”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魏王的亲笔书信。”
“乃儿整日只知花天酒地,要是有你一半长进,也不用我这么操心了。”李玉姬微微叹了一口气,抱怨着搁下茶盏,待接过信扫了一眼,面上微露出诧异之色,“这信……怎皱成这样?”
“……我经过渃州的一个小镇时,不慎被一个小乞丐盗了。”白抚疏略略有些尴尬,堂堂兵部侍郎竟然栽在一个小乞丐手里,实在不是一件想提起的事,“那小叫花子手法了得,我竟不觉,好在遇上了一位热心儿郎。等甥儿找到它时,已被揉作一团。”又指了一下信封, “成了这样。”
李玉姬初闻被盗时微睁大了眼,听他说完看了一眼封口上的火漆,见完好无损,便语气轻快道:“无妨,找到就好。”
皇后开始拆封蜡,将信取出展开。白抚疏则端起一旁的茶盏徐徐喝起茶来,澄澈茶汤入口甘甜,让人心情舒畅,一扫旅途疲惫。
待她阅毕,见其眉间舒展,正打算告辞,只听皇后又道:“疏儿,有空常来姨母这里坐坐,有什么为难的事,还跟小时候一样,跟姨母说,好么?”
李玉姬说到这里,想起了早逝的孪生妹妹,微叹了口气,看着白抚疏又道,“可惜妹妹去得早,一转眼你都成年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要是你母亲还在,见你生得这般出挑,才貌出众,不知该多高兴呢。”
李玉姬与白抚疏的母亲是孪生姐妹,二人长得一模一样。未出嫁前,姐妹俩常让人辨不清,甚至连喜爱好也一样。
白抚疏见到她就觉得亲切,姨母的一颦一笑都让他仿佛看见了母亲。而皇后对他也疼爱至极,自他母亲去后,更是待他如亲生子一般。
今日姨母又提起母亲,白抚疏的眼神里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暗淡,很快又恢复正常,只应和地点了点头。听到她的夸赞之言,谦逊地回了一句:“姨母过奖了。”
说完起身正要告辞,见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复又坐下。
皇后侧过头,温声问他:“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姨母为你去皇上那儿提一提,让他给你赐婚,你娘不在,这事姨母得为你操心着。”
“这……”白抚疏抿唇微微笑了笑,“多谢姨母费心,甥儿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皇后伸出白皙细长的手指捏起一颗丰润晶莹的葡萄,慢慢剥了果皮,送入口中,眸子里带起了笑意,又看着白抚疏道:“那……等有了,跟姨母说一声,别怕羞。”
白抚疏又坐了一会儿,捡些不要紧的东西跟她说了片刻,才辞了出来。
走出清宁宫外,远远地见户部尚书赵均宁也朝这边过来,隔着亭子与他互相行了个礼,打了声招呼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