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全卖了,统共一十二两银子。”苏毅澜笑着下阶,对檐下等他的杨穆歧晃了晃手中的钱袋,“咱们的灵乌草品质好,这家药馆都要了。”
“好啊,今晚可以住好一点的客栈了。”杨穆歧道。
他见风就咳,戴一顶加了一圈黑纱的斗笠,将脸遮了个严实,只露出小半个尖下巴。
接过苏毅澜递来的水囊,撩起黑纱饮了一小口,杨穆歧又道:“莲城这么大,去哪儿找荷田呢?”
“放心吧,此地既然盛产莲子,荷田必然很多。你难得下山一回,咱们先逛逛,一会儿我再寻个人问问在什么位置。”
刚到时他们只顾着寻药馆,这会儿打量街头,才发现这里街巷冷清,放眼望去,一片萧索的景象,压根没啥好逛的。
苏毅澜拦下了一个行人。那人一听观荷花,登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小兄弟,荷田在城南,这时候是有大片的荷花,不过……这几日燕王来封地了呀。”
”此处是燕王封地?”苏毅澜诧异地侧头看了师兄一眼,又对那人道,“老伯,燕王来了怎么了?他不让咱们观荷花?”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燕王府就在城南,我奉劝二位还是别去了。”老伯看了看周围,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往南边指了指,“倘若你执意要去,就往那边走。”言罢匆匆走了。
“师弟,要不……还是别去了,听这老伯的意思,只怕有麻烦。”杨穆歧犹豫道。
“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去呢?”苏毅澜倒是一点也不担忧,”燕王府在城南又如何,咱们又不去他府中。何况,他是皇子,你也是皇子,怕他做甚,走罢。”
杨穆歧只在刚到鹰丛岭时去过盘阳镇两回,后面这十来年都没有下过山。苏毅澜在盘阳偶然听人提起莲城荷花的盛名,想到杨穆歧讲起幼时住处的荷塘,言辞间甚是喜爱,总有些怀念之意。
这几日见他身体恢复了许多,又逢冯宇荀去洛州,便说动了他下山。
师兄弟俩往南走出没多远,忽然听见一阵孩子和大人的哭喊声,循声望去,只见一户人家门口,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被两个男子拖上了马背。
孩子双亲追上去,遭对方抽了几鞭,被一脚踹开。对方的马很快,转眼就飞驰而去。
“发生什么事了?”苏毅澜上前询问。
那母亲啜泣着:”我家一时交不上采邑和租税,王府来人把孩子抢去抵税了。”
苏毅澜吃惊道:“还有这种事?”
“你是别处来的吧,这种事情不是我家才有。”孩子父亲满脸悲伤,“自打这里成了燕王封地,税负年年增加,谁家交不上税和采邑,王府的人就把孩子抓去抵债。特别是那些半大孩子,长相清俊的,一旦被王府的人发现了,总有各种由头把孩子弄走,这里课征的赋税也比别处高出许多。”
“燕王要这么多孩子做什么?”一直默然不语的杨穆歧开口道。
“谁知道呢。”女孩父亲抹了一把泪,”凡是被抓去的,即便卖房筹银子抵税,也要不回来了。”
孩子的母亲绝望地跌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岂有此理!”苏毅澜愤慨道,”这世道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杨穆歧咳嗽了两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小声道:“师弟,此地人生地不熟,咱们也帮不了忙,把你的银子给他们一点,咱们走吧。”
他说得没错,即便再愤慨,他们又能帮上什么呢?
给了那对父母一些银两后,苏毅澜又劝慰了几句,只得随着师兄离开。
“师兄,这燕王是你的哪位皇兄,这般欺压百姓。”二人刚坐进马车里,苏毅澜就忍不住道。
“他是嫡子,排行老三,很得父皇宠爱,我在家中时,见面总欺负我。”杨穆歧鲜少提到从前在太子府的生活,停了一下,轻声道,“那时我只好跟着奶娘在荷塘边玩耍,躲着他。”
嫡子?原来是白抚疏的表兄。苏毅澜愤愤道:“我从前在太子府见过,此人一贯骄横跋扈,他征这么高的赋税,叫百姓怎么活?难怪此处民生凋敝。”
杨穆歧默然不语。
千亩荷田,片片相连,几乎一眼望不到头。高高低低的碧绿荷叶中开着朵朵或雪白,或淡粉的花,缕缕清淡又奇妙的花香萦绕于鼻尖,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幅美到极致的画卷中。
“怎么样?”望着眼前的景致,苏毅澜情绪好了许多,“是否一模一样?”
杨穆歧撩起黑纱,有些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欢喜的微笑,目光落在朵朵莲花上,舍不得收回来,赞叹道:“果真被我们找着了,这景色美啊!”
他走到一大片杨树的浓荫下,又对着苏毅澜招手,“师弟,日头太晒了,来树荫下坐会儿。”
苏毅澜瞧了瞧他身上月白色的长袍,抬脚往田边走,“我得采两片荷叶给你垫坐,别把衣裳弄脏了。”
就这时,一阵木轮碾压路面的咯吱声传来,苏毅澜目光一瞥,只见不远处两个身着家丁制服的人拉着一辆板车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燕王府就在附近,苏毅澜料想这两个家丁应该是从王府出来的。
那两人一路说着话,还未发现他们。苏毅澜眯起眼细瞧,发现那板车上竟还卧着个一动不动的孩子。
为了避免麻烦,苏毅澜和杨穆歧闪身进了树林子里。
那两人慢慢走来,说话声也越渐清晰。
“咱们王爷精力可真旺盛。”其中一个手拿锄头的家丁道,”前天弄死了一个,今天这个又不行了。”
另一个拉着板车的停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唉,王爷就好这口,男女不忌,一喝了酒,糟蹋起人来,下手就失了轻重。这么小的孩子,哪经得住他折腾啊。”
“听说今天李管事又弄进来一个,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拿锄头的家丁叹了一口气,”造孽啊,咱俩就负责埋孩子了。”
“有什么办法。”拉板车的道,”咱们王府新近还要再建两座新楼,又得按户征发徭役了……”
这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远了。
苏毅澜心情沉重地瞥了一眼杨穆歧,发现他与自己差不多,刚到荷花田时的喜悦已荡然无存。
“师弟,咱们走吧。”杨穆歧重新遮下了黑纱,”这花也看过了。”
苏毅澜靠着一株杨树,郁郁地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过了片刻才直起身。
这蔚蓝的天空下,这美得如一幅淡水墨画一般的荷田,旁边却掩埋着不知多少个孩子的冤魂,这一幕实在太讽刺了。
“师兄,莲城的百姓太苦了,幸而他只是一个潘王,这样的人倘若得了天下,国家都要亡了。”
杨穆歧微微皱起眉:“他现在是潘王,将来就难说了,眼下太子之位空悬,很难说会落到谁的手上。”
“这样无德的人,国家若掌握到他手里,北娑的百姓就没有活路了。”苏毅澜静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有些黯淡的双眼又燃起了一丝光芒,转头对杨穆歧道,”师兄,他日等你回宫,也去争一争这个位子,师兄若能登上大宝之位,必定会是一个好国君。”
“师弟谨言,此处可不是鹰丛岭。”杨穆歧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见远近都无人,才幽幽道,“我这一生就别想回去的事了。”
“何必灰心。”苏毅澜道,”世间事,一切皆有变数。当年我从白府逃出来,谁能想到会遇上师父呢,我那时也以为我会饿死街头。”
杨穆歧顿了顿,忽然道:“假使有一天,我能回宫了,你会陪着我回去吗?”
“你若乐意,我一定去,”苏毅澜说得毫不犹豫,“倘若有那一天,我一定尽全力助你夺取那个位子。”
“……为何?”
”为了今日目睹的事不再发生。”苏毅澜意气飞扬,”也因为我相信,师兄一定会是个好君王。”
杨穆歧的目光透过轻薄的纱帘,灼灼地望向他,半晌没有说话。
正午阳光猛烈,两人打算抄近路,穿过一片野林离开荷田,走出不多远,忽然看见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孩子冲进林子里。
孩子看见树林里有人,吓得缩着身子躲到了一株杨树粗大的树干后。
苏毅澜轻轻上前,见孩子用一双惊惧的大眼睛望着他们,竖起了一只手作安抚状,“别怕,发生什么事了?”
大约在他脸上看到了真诚的关切,孩子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昨日我在地里拔兔草,他们抓了我来王府,我,我……”孩子说着,脸上犹自带着一丝恐惧,“有两人从后门拉了一个死了的出来,我趁门没关严,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