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个的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脚下漆黑的悬崖,又立刻缩回头,转头问左边的男子,“老大,现在怎么办?”
夜色下的断崖深不可测,被称着老大的男子往后靠了靠,“此处万丈深渊,这两个小子此番跳下去,谅他们也活不成。”
另一人接道:“方才听他俩对话,似是师兄弟,客人要的是一对师徒中徒弟的命啊,咱们会不会搞错了?”
“这当中可能有些出入。”为首的男子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下,一摆手道,“管他呢,对离黍那边就说那徒弟胸口中剑,师徒俩被咱们逼到悬崖边,掉下山崖坠亡了。如此在我们拿剩下的酬金时,可避免横生枝节,快撤!”
男子说完手一挥,三人将剑入鞘,立即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杨穆崎被苏澜澜紧紧抓着,身体如腾云驾雾般顺着崖壁直坠而下,耳畔只听得呼呼的风声。
坠落间,苏毅澜迅速伸出一只手,敏捷地一把抓住了一根粗壮坚韧的古藤,藤蔓剧烈一坠,缓住了落势。
两个人的体重叠加,几乎将他的手臂扯碎,可他仍旧牢牢地攥住了手中的藤蔓,双脚往崖壁上猛地一蹬,利用惊人的臂力,带着杨穆崎飞荡向右边,稳稳地落在了一块凸出的巨大岩石上。
鹰嘴崖左半边是个直上直下的悬崖,地势陡峭险峻,距离山谷深达数十丈。
右侧的巨岩离崖顶却只有几丈高,巨石下方有一条被草木掩映的蜿蜒小道通往山下的山谷。
苏毅澜自小常在山上玩耍,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皆十分熟悉。也正因为熟知地形,刚才情况危急,他才冒险赌了一把,拉着杨穆崎跳了下来。
苏毅澜搀着师兄爬下岩石。
杨穆崎身上血腥味浓重,伤口还在渗血,整个人看上去很虚弱,气息混乱。
苏毅澜扶他靠着嶙峋的岩壁而坐,并迅速封住他的穴道,又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块衣料,为他包扎止血。
”此处就是你跟师父采灵乌草的崖壁吧?“杨穆崎呼吸滞重,有气无力地说,“方才你叫我抓紧你往下跳,我就猜到了。”
苏毅澜点头,这处断崖背阴,崖壁上藤蔓丛生,潮湿的石缝里常年生长着一种极其珍贵,当地人称为“灵乌”的药草。
苏毅澜每年都会跟随师父背着竹篓来这里一两次,也曾独自一人顺着崖壁上的藤蔓攀爬玩乐,幸运的话还能在岩缝里见到灰沙燕筑的巢。
杨穆崎身子弱,虽常年习武,始终多病,从不曾来过这里。
苏毅澜略微点头,包扎好伤口,又避开伤处仔细打了个结,“师兄,这些歹人不知何时离开,咱们在此先躲上一夜,等天亮了再回吧。”
杨穆崎靠在岩壁上,有一阵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费力道:“今夜不巧,师父去了渃邑城,这三人必然是来杀我的,雇家说不定就是当年陷害我娘的人。”
“师兄……”苏毅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当年那乳母就没暗示一下,到底是谁陷害你娘,赶你出府吗?”
杨穆崎微微摇头,“大约她也不敢明说罢,我那时还小,知道了是谁,心里怕是藏不住,若面上露出来,必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顿了顿,又道,“对不住啊,师弟,是我连累了你……”
“师兄快别这么说。”苏毅澜忙截断他,宽慰道,“等明日师父回来,咱们再商议一下,不行就隐姓埋名,避走他乡,总是有法子的。”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天地间只有风吹过树林的簌簌声,黑夜长得仿佛没有了尽头。
他们逃出来时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山风一吹,顿时都感觉到了冷意。苏毅澜在奔逃中身上肌肤数次被棘藤上尖锐的利刺钩破,这时方觉火辣辣的疼。
他摸了一些干草盖到师兄身上,自己则双臂抱肩,靠着岩壁坐了下来,渐渐被倦意淹没,不知不觉间迷糊了过去。
杨穆崎咳了两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额上便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忍住呻吟声,偏头悄悄吐了一口血,又看了眼师弟,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便疲惫地靠回崖壁,缓缓磕上眼睫。
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人身上,苏毅澜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侧身查看师兄,发现他双目紧闭歪靠在岩壁上,半边身子几乎被血染红了,顿时整颗心提了起来。
轻轻摇了摇他的肩,又接连叫了几声师兄,苏毅澜发觉他已经失去意识,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当下心里一慌,连忙弯腰小心翼翼地背起杨穆崎,穿过被茂密荒草遮掩的小道往家方向去。
崎岖的小路尽头,一个瘦高的黑色身影朝鹰嘴崖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澜儿!”
苏毅澜见到师父的刹那,眼眶倏地有些泛红:“师父,师兄他……”
“崎儿怎么了?”
冯宇荀匆匆上前,看见两个徒弟头发披散,一个衣衫破碎,另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眉头顿时紧紧拧在了一起,“走,回去再说。”
屋子里还是昨夜离开的样子,一片凌乱。门内地上摆着冯宇荀带回来的一小罐花雕酒,边上还有一包用红纸裹着,杨穆歧喜爱的花生糕。
冯宇荀默默扶起倒地的方桌,和那把已经摔坏的木椅,听苏毅澜讲完昨晚发生的事后,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床榻上的爱徒。
他已经为杨穆崎处理了伤口,敷上了草药,但那一剑很深,几乎刺穿了胸腔,一个时辰过去了,杨穆崎依然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师徒俩都默不作声,面带忧色地守在床边,屋子里气氛凝重。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杨穆歧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醒过来的迹象。
“师兄,师兄……”苏毅澜激动地俯身呼唤。
床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呼唤声,眼皮颤动了几下。
“崎儿!”
冯宇荀见状也俯过身,紧张地盯着徒弟。
杨穆崎在混沌中隐隐听见耳畔的呼唤,想睁开眼,沉重的眼帘却似乎有千斤重,努力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
“师兄,你醒啦!”苏毅澜欣喜地一把握住他的手,发现师兄的手很凉,冷得几乎没有了温度。
“崎儿,你感觉怎么样?”冯宇荀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杨穆崎脸色苍白如纸,看了看苏毅澜,又看向师父。
“崎儿,师父对不住你。”冯宇荀心里内疚,握起他一只手,“昨晚我若在此,断不会让你遭这么大的难,师父没有护好你。”
”师父快别这么想,他们要杀我,就算失手了这次,也断不会就此罢休,你还能护我一生一世么?”
杨穆歧顿了顿,积攒了一点力气,又道:”昨晚刺杀一事,十有八九是皇宫那边所为,父皇将我弃在这里,从未召我回过宫,更遑论争储君之位,那个位子与我没有丝毫干系,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思忖片刻,冯宇荀道:“你在山上这许多年,宫里一直不管不问,也平安无事。现下突然却来了刺客,或许是圣上想让你回去了,否则说不通。为师这次去黎王府,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回去?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了。”杨穆崎牵起唇,凄恻一笑,转而又恨声道,“当年奶娘告诉我,是父皇的嫔妃害死了我娘,设计把我赶出府,却也未言明究竟是何人。这么多年,我在这山上,从未回去过,那边还紧追不放。此仇此恨,我去了那阴间,化作厉鬼也不能放过。”
话音刚落,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侧头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苏毅澜见着地上殷红的血,心头发慌,用袖口为他拭着唇边的血,劝道:“师兄,你别说了,歇息一会,等伤好了咱们再讨论这事。”
”有些话我今日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杨穆崎歇了歇,喘了几口气,稍复情绪后,看着床前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师父跟师弟,又道, ”于我而言,你们才是我的亲人啊,过去我总想,假如回不了宫,能与你们在山上过一生也不错。但眼下看来,恐怕是……”
他话未说完,又停下喘息,嗓子里一股咸腥的味道涌上来,又呕出一大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