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宇荀见着杨穆崎这副模样,心下一惊,一颗心顿时被高悬了起来。
徒弟虽是醒了,但看情形,这似乎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冯宇荀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这么多年相伴,他早把两个徒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当年他在黎王府第一眼见到杨穆歧时。这孩子瘦小得不像样,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已经五岁的孩童。看见冯宇荀跨进屋,便如一只受惊的小兔般躲到了黎王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探头偷偷打量他,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带着惶恐。
冯宇荀蹲下身,慈爱地朝他伸出手:“来!五殿下,过来师父这里。”
在黎王的鼓励下,好半晌,孩子才慢慢地走上前,怯怯地叫了他一声“师父。”
想到这里,冯宇荀顿感伤怀,泪水浸湿了双眼,他俯身轻轻握住爱徒冰凉的手,哑声道:“崎儿,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未了的心愿,告诉师父,有生之年,师父一定尽全力为你完成。”
杨穆崎停了片刻,艰难地抬起毫无血色的手,指向床后,对着苏毅澜道:“师弟,那边箱子里有一个盒子,你帮我取过来。”
苏毅澜绕至床后。那里有一个上了黑漆的木箱搁在矮凳子,他平时就见它摆在那里,却从未见过师兄打开它。
掀开木箱盖子,少年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长形楠木盒子,小心地将它捧到了床前。
杨穆崎示意他打开。
一支光华四射的金簪在盒盖掀开后露了出来,那簪头雕刻着一朵雪莲,很是漂亮。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杨穆崎的目光停留在了金簪上,毫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当年我出生时,父皇很高兴,特赐了这簪子给她。”
他歇了歇,咳了几声,又道,“师弟,这簪子你拿着,我们年龄相仿,那些刺客昨晚也并未分清你我,只道咱们是师徒俩。我自五岁来此,从未回过宫,都城那边无人识得我如今的相貌,也无人知晓你的存在。”
冯宇荀似乎隐隐知道了徒弟想要说什么,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苏毅澜只一味沉浸在悲痛中,听到这里,一脸蒙地望着他,“师兄,你……”
杨穆崎突然一把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语气有些激动起来:“还记得那天在莲城,你答应要陪我回宫,说的一番话吗?现下我回不去了,你替师兄走一趟吧。”
”你不是一直想寻爹娘吗?用我的身份回离黍,或许能帮到你呢。”他的皮肤冰凉,气息微弱,“我也是有私心的,假如有机会,我希望……”
言到此,他的脸上又浮起了恨意,却停了口,希望什么,最终却没了下文。
但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对苏毅澜来说已经实在太过于震惊了。
少年一时呆呆地望着他,竟不知作何反应。
”师弟,你莫要担心。”杨穆崎喘了一口气,又宽慰起苏毅澜,“或许是天意,这些年来,那边无人知晓师父还另收了一个徒弟,只要师父说你是杨穆崎,你就是杨穆崎。假如一切顺利,按照朝制,二十岁行了加冠礼便可分封就藩,届时你到了封地,可秘密寻找爹娘。”
苏毅澜握着师兄的手,想说点什么,却堵在喉咙里。
“这个身份也许会带给你风险,但它也给予你权利,你若将它用好了,有朝一日,说不定……能惠泽天下苍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开始气若游丝,顿了片刻后,目光移向了冯宇荀,恳求道:“师父,你答应我吧,答应我……护他周全。”
冯宇荀默然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师兄,快别这么说。”苏毅澜的眼眶不自觉地湿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声音沉闷而艰涩,“你会好起来的,我跟师父还要陪你回都城呢。”
想到那日自己意气飞扬说得那些话,他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又重复道:“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痊愈的。”
“没用了,我撑不住了,别哭……”杨穆崎又将目光缓缓移向师父,吃力道,“师父,徒儿不能再陪着您了,您千万……保重,来世让我再……当一次您的徒弟罢。”
冯宇荀喉头发紧,眼睛酸涩难忍,颤抖的指尖轻抚上徒弟微凉的面颊,喃喃道:“师父舍不得你啊。”
杨穆崎已经开始有些涣散的眼神再次看向苏毅澜,清秀的面庞上一片灰白,费力地断断续续着,“师弟,答应我,替我到我娘坟头……上炷香,替我……看看她。”
苏毅澜紧咬着唇,两滴滚烫的泪珠落下,滴在了紧握着他的那只毫无血色的手上,在师兄殷切的目光下,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杨穆崎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笑容,冰凉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苏毅澜的手,仿佛眷恋着生命的温度,他用尽全力,艰难道:“答应我,一定要……替我好好……活下去,日后……”
后面几个字只看得到嘴唇在动,已经难以听清。
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带着对生的眷念和不舍,杨穆崎缓缓合上了双眼,握住苏毅澜的手陡然滑落,沉重地垂下,落在了床沿。
“崎儿!”
“师兄!”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对师父和师弟的呼唤再无反应,就像——说累了,睡过去了一样。
鹰丛岭上坟头新起,几只昏鸦扑棱着翅膀,哀鸣着飞离了枝头。
在一片萧瑟凄清中,杨穆崎就这样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
苏毅澜蹲在地上,满腹哀伤地看着坟前燃尽的黄纸,冯宇荀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澜儿,不早了,咱们回吧。”
夕阳如血,师徒二人慢慢往回走。
“师父,师兄就这样惨死,连那幕后取他性命之人是谁都不知道。”苏毅澜垂眼看脚下的黄土路,难过道,”这些人如此肆意妄为,皇帝就一点都不管吗?”
“这事做在暗里,陛下应该不知。”
“那师父有没有什么猜测?”
“当今圣上子嗣不多,想争皇位的无外乎就那几位,但我们即便有猜测,又能如何。”
说到这里,冯宇荀叹息了一声,“朝廷的事,我也是大约知道一些,听闻当今圣上性情优柔,耳根子软,一些朝臣心思都不放在朝务上,一心专营如何讨好几个得宠的嫔妃。”
他当初抛散浮名隐居山林,对朝中事却也并非充耳不闻,此时徒弟问起,便将知道的一些情况都说与他听。
“朝堂上如此,地方上也一样,那些官吏只要能结交上权贵,就肆无忌惮对百姓进行搜刮盘剥,穷人卖儿卖女之事时有发生,如今整个北娑牙行遍布。”
苏毅澜听不得“牙行”二字,又联想到在莲城目睹的燕王所作所为,愤愤然一脚踢飞了路边一颗石子,沉默不语。
冯宇荀缄默了片刻,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澜儿,你现下是作何打算?想用崎儿的身份去寻亲吗?你要想好了,此去顶着五皇子的身份,到了那边必定危险重重。”
苏毅澜没有马上回答,他侧过头,看向了远处天空的一角,沉思着。
隔了半晌,冯宇荀又说:”倘若你决定要去,师父定然竭力相助,不过,崎儿以为能帮到你,实则这条路危机四伏,为师不得不事先提醒,你要仔细想好。”
苏毅澜心里也清楚,师父说得没错,但能找到亲人的机会就在那条路上。
不知爹娘,兄长现今过得好不好。
当年他们一定着急,四处寻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