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当空,鹰丛岭上茂密的树林也挡不住炎炎赤日,虽然已开始入秋,阳光却丝毫也没有要使自己变得温柔些的意思。
临安爬山爬得一身淌汗,衣裳都湿了,偶尔吹过的一丝风让他感到无比舒爽。
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临安气喘吁吁地对身旁的都尉司都尉谭宇霖说:“谭都尉,这,这山还真大,咱们爬了这半天,爬到一半了吗?”
谭宇霖倒并没有那么吃力,说话也如常,他擦了一把额角的薄汗,抬头望着崎岖的羊肠小道,淡淡道:“应该快了。”
说完又转身,吩咐身后着常服打扮的二十个禁卫,“大家就地歇息片刻,吃点干粮,一会儿再加紧赶路。”
内侍临安今年刚满十五岁,进宫有四个多月了,人很机灵,长得十分讨喜,圆圆的脸,笑起来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在接五皇子回宫这件事上,为了表示关怀,皇上特意吩咐内侍总管夏末秋安排了一名宦官跟随前来,负责路上照顾五皇子的日常起居。鹰丛岭山高路远,去接皇子是件苦差事,宫里的宦官都生怕被指派到。
夏末秋见临安长得机灵,又是新来的,便把这份差事交给了他。
临安倒不觉得苦,能离开森严的皇宫出来走走,还挺乐呵。
“这山真大呐,像话本里仙人住的地方。”
临安喟叹了一句,手里拿着干粮,偏头在肩上蹭了蹭鬓边淌下的汗,又来了一句:“咱们五殿下常年住在这种地方,怕是长得也像神仙一样吧。”
谭宇霖被他的话逗笑了,侧头看他:“你小子还识字,会看话本啊。”
“大人,我以前上过私学的。”
临安咽下口中干粮,又解下腰上的水囊灌下一大口水,继续道,“要不是家里米铺开不下去,我爹在外面又欠了一大笔债……”
他正说着话,一眼瞥见山路上下来一个人,那是个青年男子,一身灰色劲装,五官俊逸,身材高大英挺。
临安走了半天的山路,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这会儿忽然看见一个,且是个长相好的,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就蹦出了仙人二字,脱口而出道:“仙人……五……五殿下?”
明日是杨穆崎三七的日子,苏毅澜打算去盘阳镇再买些纸钱,用过午饭就往山下赶,远远地见着山道上坐着一堆人,一个个身上还带着刀。
他在山上生活了这么多年,除了砍柴的樵夫和挖草药的药郎,基本就没见过有人上山,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将眼前这些人,和那晚的刺客联想到了一起,心里一紧,脚步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
人群中的一位少年瞧见了他,嘴里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二十几双眼睛忽然齐刷刷地望向他。
苏毅然脚步一滞,右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侧的剑柄,镇定片刻,又垂下手,心里警惕着,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地走近他们。
谭宇霖也发现了山道上下来的人,据他所知,这鹰丛岭上并没有其他住户,他把问询的目光投向了随行带路的黎王府随从。
王府随从姓罗,这人手一摊:“在下只见过冯大人啊。”
冯宇荀虽然归隐多年,白衣一个,他还是用了“大人”来尊称他。
罗随从飞快地扫了一眼走近的青年男子,对着谭宇霖迟疑地小声道:“或许……他就是我们要接的人?”
谭宇霖没有吱声,在苏毅澜擦身而过时,他谨慎地开了口:“请问,阁下是住在这山上么?”
苏毅澜停下脚步,见对方并没有敌意,态度还挺恭敬,紧绷的心方松懈了下来,但仍旧保持着一丝警惕,不答反问:“你们上山寻人?”
“是的,我们来此地接一人。”谭宇霖见对方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又拱手再次问,”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这时苏毅澜已然猜测到了他们的身份,最近冯宇荀反复叮嘱他,要时刻提醒自己是杨穆崎,为了训练他的临场反应,甚至在家里也常以崎儿称之。
稍顿了顿,苏毅澜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杨穆崎。”
话音一落,谭宇霖与罗随从互看一眼,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领着一众人等齐刷刷跪下行礼。
“见过五殿下。”
谭宇霖对苏毅澜是五皇子这件事已经深信不疑,单膝跪地,自我介绍道,“末将都尉司都尉谭宇霖,奉皇命特来接殿下回宫。”
此事果然不出师父所料。
苏毅澜顿了顿,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父皇要接我回宫?那师父得随我同行,我与他师徒多年,不能留他独自在此。”
“这个自然,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冯大人是一定要接的。”谭宇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圣上很体恤五殿下,临行前交代了,殿下多年不在宫里住,忽然回去,一时恐怕难以适应,身边得有个熟悉的人。”
“好。”苏毅澜做了一个手势,客气地说,“那烦请各位随我一同上山吧。”
临安也慌忙挤过来,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奴才临安,见过殿下,皇上吩咐奴才跟随谭大人前来,路上可以好生侍候殿下。”
这个跪在脚边,自称临安的少年,令苏毅澜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有一刹那,他很想伸手把他扶起来。顿了片刻,才淡淡地颔首:“好,你起来吧。”
景昌十年,秋。
离黍,北娑的第一古城,像一只安静的巨兽横卧在大地上。
经过数日的车马劳顿,下午申时,苏毅澜乘坐的马车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终于进了都城。
皇城在离黍的北面,马车咯吱前行,车轱辘缓缓碾过平整厚实的青石板,不久之后,历经了一百多年风雨洗礼的皇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不多久,马车外车夫一声长“吁”,车子停了下来,临安的声音很快隔着车帘响起:“殿下,咱们到了。”
外面有人的脚步声接近,苏毅澜与师父互换了一个眼神,便率先掀开帘子,提袍下车。
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城门,正上方匾额上写着“东华门”三个字,门两侧有披甲执锐的士兵肃然而立。
一个上了年纪的宦官近前,满脸堆笑地朝苏毅澜行礼,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对他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五殿下。”
随行的临安连忙在边上介绍:“殿下,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周公公。”
苏毅澜点头回礼。
快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苏毅澜停下脚步,默默回首,望了一眼远处碧蓝的天空。
天幕上有几朵浮云在缓缓飘流,在高高的苍穹之上,白云的上端,他仿佛看见了一个眉眼清秀的男子,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师兄,希望你的在天之灵,能保佑我此去一切顺利!
正走在他身后的周公公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询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奴去办就是。”
“没什么,走吧。”苏毅澜对他微微一笑,转回头。
薄唇轻抿,苏毅澜垂在身侧的手虚握成拳,略挺了挺腰身,迎着初秋微凉的风,迈进了朱红色的深墙。
皇后在寝宫内厚厚的长毛地毯上踱了几步,缓缓走向右侧临着花园的一扇窗前,透过镂花的木窗看着远处绕过花丛走过来的心腹王尚仪。
俄顷,对身后的赵均宁道:“按理说,渃州那边早该有噩耗传来,算算时间,去接的人这几日都快回来了。”
“娘娘放宽心,老臣手下找的刺客都是一个顶十个的一流高手,五皇子无论如何活不成。”赵均宁跟在她身后也往窗外看,语气笃定,”据老臣了解到的情况,那冯宇荀也坠下了山崖,目前生死未卜。老臣想,去接的人到了山上也未必知道人已经身亡,因此,消息或许来得慢些。”
皇后一时没有说话,从窗口慢慢往回走,华丽的裙摆缓缓拖曳过地上米色的长毛地毯。
到了屋子正中一张精致圆桌前坐下,默然半晌,才又开口道:“赵尚书说的在理,也许真的是耽搁了。”
两人正言语间,忽见王尚仪匆匆绕过屏风进来,行了礼:“娘娘,接五殿下的人回来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