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空间很大,朱红的船柱上垂挂着还未点亮的宫灯和各色用菊花扎成的花球。
筵席设于二层船舱,糕点果物,食器酒具等都已铺排于几张长形木桌上,今晚巨大的甲板便是赏月的绝佳场所。
一入船舱,苏毅澜就被皇帝叫去,与皇室的十来个宗亲叔伯们一一见面。
临安算是开眼界了,不时微张着嘴,有些目瞪口呆地四下环顾,一旦经过别的主子或品阶比他高的宦官身旁时,又慌忙低下头。
不多时,残阳被远山吞噬殆尽,悬挂的灯笼逐一点亮,飘着温和柚木香味的舱内灯火明亮,犹如白昼。
今晚天公却不怎么作美,那一轮高挂于天幕中的圆月时而将漫天清辉投射于江面,时而又隐进了云层中。
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兴致,奏乐声夹杂着谈笑声不时飞出窗外,一派欢乐吉庆的景象。今年连嫁出去的几位公主和驸马也都到了,皇帝兴致颇高,两位分别才四岁和六岁的公主在船舱里追逐嬉戏时,各自的乳母想抱开,也被皇帝以过节就该热热闹闹,不必约束而阻止了。
“疏儿,怎么来这儿了?”皇后出了船舱,一眼就看见白抚疏站在船舷边,对着月色下的滔滔江水出神。
“出来看看夜景。”白抚疏偏头对着姨母微微笑了笑。
这种节日宴会,白抚疏向来无甚兴趣,但中秋夜是一家吃团圆饭的日子,既然他不想在家看爹和三夫人的恩恩爱爱,就只能答应了姨母,参加宫里的中秋晚宴。
皇后近前,抬首望夜空,“今晚赏月,似乎不是很理想呢。”
白抚疏正要说话,余光瞥见了掀开船帘,从里面迈出来的苏毅澜,对他打了一声招呼。
皇后略略有些诧异,轻声道:“怎么,你与他相熟?”
“姨母,甥儿那次在小镇上遇见的热心儿郎,就是他。”白抚疏也低声解释道。
“哦?”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苏毅澜喜爱海螺声,却怕听奏乐,这种美妙的旋律落在他耳中,总能勾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刚才虽极力抑制,勉强在乐声里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溜出船舱,想暂时躲避片刻。
看见这姨甥俩,少年下意识地又想退回去,听见白抚疏喊了他,只好走了过来。对着皇后行了一礼,又对白抚疏浅淡地笑了笑,叫了他一声:“白侍郎”。
正打算退开时,却见林贵妃在一名宫女的陪伴下,从另一头莲步轻移地走了过来,只好先站着。
如果说皇后给人的印象是气势迫人,那么林贵妃则看起来温和多了,一副温柔贤淑的模样。
“姐姐,今日中秋,怎么不见三殿下?”林贵妃对着皇后福了福,慢声细语道。
“乃儿染了寒疾,江上风大,只能在府里待着了。”皇后也微微一笑,答道。
这俩人暗地里斗了一辈子,明面上却还维持着客客气气的表象。
”抚疏哥哥。”
锦欢手里拿着几支烟花,欢快地来到白抚疏面前,少女一见到他就害羞,又不由自主地想跟他说话,“咱们去甲板上放烟花吧。”
“锦欢偏心啊,怎么不叫上我呢?”苏毅澜想趁机走开,笑道。
“五哥也来。”锦欢红着脸,连忙回了一句,扭头就往甲板走去。
女儿的一言一行都落在母亲眼里。通常情况下,没人会允许自己女儿与对手有牵扯。
但林贵妃思路奇特。
她倒很希望皇后的这个外甥能痴恋上自家女儿,到时皇后必会强行干预,那么白抚疏与他的姨母生出嫌隙便是迟早的事了。
只要自己再从中小小地那么挑拨一下,这看似牢固的关系便会土崩瓦解。
这对皇后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而自己的宝贝女儿还能圆了心意。可谓一举两得。
从敌人手中夺了宝,虽然自己不一定能用上,但夺了总是痛快的。
林贵妃对着皇后温婉一笑,轻声细语道:“姐姐,今晚中秋节呢,就让他们这些小辈的热闹热闹,去玩一会罢。”
皇后不好再阻拦,目光落到苏然澜身上,“疏儿说以前见过你,你们也不算陌生了,五郎一道去罢。”
燃烟花对于白抚疏来说,并非一件感兴趣的事,但瞥了一眼苏毅澜,发现他已作势要往甲板走时,那回绝的话不知怎么的竟然没有说出口。
都尉司都尉谭宇霖领着五个御前侍卫在船上负责保驾,其余侍卫则都被留在了码头上,三人在甲板上碰面,又聊了一两句。谭宇霖再次对苏毅澜提起十九日夜里喝酒的事,并细心地告诉了他百味居的地点。
几朵烟花接二连三凌空展开,甲板上的人不由都仰头望向空中。
三个十几岁的皇室宗亲少年挤到甲板上,兴高采烈地加入燃放烟花的队伍,锦欢拿来的那些不消一会儿便一支不剩。两位小公主奔到苏毅澜跟前,一边一个扯着他的袍摆,仰头嚷嚷起来:”皇兄再放烟花罢。”
临安见状,立刻小跑着往旋梯方向去。
王尚仪正和一个太监在梯后说话,二人看见临安,明显一愣。这两人品级都比临安高,小内侍朝他们鞠了一躬,在角落里挑出两捆大烟花筒,兴冲冲地又跑了。
“殿下,拿来了。”
临安抱来的这些烟花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宫制烟花,个个筒身几乎都有手臂粗。
“这么大的?!”苏毅澜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扬眉笑道。
也许是受节日气氛的感染,自打进了宫后,他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放松自然的笑容。一旁的白抚疏看着,只觉这时候的五皇子似乎又回到了小镇上那个热心少年郎的模样。
正想着,冷不丁手里被塞进一个大烟花筒。
“白侍郎,别站着,你也来试一个。”
白抚疏一怔,本能地要拒绝,目光迎上对方如三月暖春般的笑容时,那想推回去的烟花鬼使神差的,竟然还是捏在了手上。
微微愣神间,苏毅澜又周到地拿火引子替他点燃了引线。
于是,白公子就这样被动地,半推半就地,有生以来第一回燃起了烟花。
那一簇烟花自他手中升上夜空,就炸了个满堂彩,宛如在漆黑的天幕上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哈!这个不错嘛!”苏毅澜后退一步,笑赞道。
白抚疏不由得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这时,一个身形高壮的内侍挤过热闹的人群,对着苏毅澜微微躬了躬身,“殿下,二殿下和驸马们在楼上,请您上楼坐坐。”
既然是代王相邀,那自然是要去的,苏毅澜爽快地点了点头,转头正要跟白抚疏打声招呼,见他正仰首望着被绚烂色彩点亮的天幕,便打消了念头。
临安才跟着上了一阶木梯,一个从舱门出来的大太监便询问苏毅澜,能不能留下临安去底层帮忙,今晚缺人手。
因为空间的问题,今晚上船的宫女和太监确实不多。苏毅澜本就不惯被人侍候,吩咐了临安一句,就独自随着那宦官往楼上走。
顶层的布局与下面不同,船舱被隔成了独立的四小间,每一间都须经过两面的船舷进出,窗户上垂挂的白色轻纱随着江风轻摆,不知哪一间隐约传出了人语声。
“五殿下,最里边那间。”内侍朝苏毅澜示意了一下方向,便恭敬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苏毅澜缓步往前走,刚绕过第一间,忽然听见身后的内侍话音里带着一丝惊慌道:“殿下,那水上是什么,是不是有人跌入江里了?”
苏毅澜一愣,飞快回头瞥了一眼内侍,见他将头探出栏杆外,一手指向江面,便也靠近船舷,低头往江面瞧。
“就在船边,那边江面上。”
伴着内侍的这一声说话声,苏毅澜只觉突然间一股大力从背后猛地将他一推。
这时的他注意力都在江面上,全然不防,身子顿时便往外倾去。而那质地上乘的柚木栏杆被他这么稍微一撞,竟然一点也不着力,立时就像细弱的芦苇杆般折断。
就在这刹那间,苏毅澜敏捷地反手一把拽住了身后突袭之人,那人被他这么大力一拽,一个身躯不稳竟然压着他齐齐往船舷外倒去。
奔涌的江水犹如在漆黑中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顷刻间就将二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