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毅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还在乐坊里,一脸凶狠的乐坊主恶狠狠地朝他挥起了鞭子,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了一声:“住手!不许伤他!”
那是许多年前,还未到十岁的白抚疏的声音。
他抬头四下寻找,看见白抚疏穿着一身蓝色小袍子,从走廊的另一头朝自己匆匆走来,苏毅澜刚想喊他,场景却又忽然换了。
大雨滂沱,四周都是往前冲挤的难民,成年后的白抚疏长身玉立,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而他却看不清他的脸,雨水沿着伞的边缘流下来,像是给他戴了一层面纱。
“子堰!”
他喊了一声,抬脚朝白抚疏大步走了过去,却一脚踏空,整个人猛然惊醒了。
睁眼只见自己躺在了军帐内的一张窄床上,周围很静,有人的呼吸声。
微微转过头,苏毅澜看见身旁坐着潘之平,这人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愣了好一会儿,苏毅澜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四下环顾,询问道:“白大人呢?”
潘之平被突然发出的声音惊了一跳,猛抬起头,黝黑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殿下醒了?监军大人去另一个营帐查看士兵们制作麻绳了,你等等,我去喊他过来。”
苏毅澜制止了他,抬指揉了揉眉心,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晨时了。”潘之平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道,“魏荻已经醒了,这会儿在跟大家一起烘棕麻呢。”
苏毅澜下地穿靴子,身上还有些无力,“走,去看看。”
“等一下。”潘之平喊住他,神秘兮兮地往账外瞧了一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比巴掌大些的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去,“殿下,还温着呢,快吃。”
苏毅澜打开瞧了一眼,吃惊地盯着他,“烙饼?哪来的?”
最近营地伙食极差,再过两天就要面临断粮草的境况,难吃的食物大家也只能吃个半饱,更别提烙饼了,这东西想都别想。
“嘿嘿!”潘之平得意地笑了笑,“我今早跑老远的路到一个相识的农户家,让人家给烙的,快吃吧,属下看您这两天都瘦了。”
“永州城久攻不下,我能不瘦吗?”
他心里记挂着战事,将饼往怀里一揣,套上靴子就往外走,“去看看那些麻绳都结得怎么样了。”
潘之平立刻从后边追上来,嘴里道:“哎呀殿下,您吃完再走嘛,我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啊!”
苏毅澜先拐去一个伤兵营帐,看望了那里几个受伤比较重的士兵,将纸包打开,每人分了一个烙饼。
身后的潘之平看着他做这些,心疼不已,他好不容易弄来的东西,殿下一个都没尝,就这样分了。
他一面在心里气着苏毅澜一心只想着别人不顾自己,一面又被这样关心士兵的苏毅澜感动着。
在这样的矛盾中,潘之平看见苏毅澜分完还剩下一个,又将纸包揣进了怀里,想着总算他能吃到一个,又舒坦了起来。
刘康特意让辎重队搭建了一个巨大的篷帐,里头暖烘烘的,正中间燃着两大盆用来烘棕麻的炭火。
数十名士兵在里头正忙碌着,一处地上已经垒了一大卷搓好的粗大麻绳。苏毅澜俯身抓住一段用力扯了扯,还挺扎实。
“殿下。”魏荻抱着一些烘干的棕麻,走过来问,“你怎么样了?”
“没事了。”苏毅澜拍了拍他的肩,对另一头正好看过来的白抚疏道,“一起走走吧。”
连日阴雨后的初晴让人心旷神怡,跑马坡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
踩着还缀着水珠的草地,两人并肩缓缓绕着营区外围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白抚疏突然打破了沉默,“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去看苏毅澜,而是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永州城。
苏毅澜微微一愣,偏过头打量白抚疏。
白抚疏今天没有穿官袍,连日下雨,他又爱干净,带来的两件官袍被侍卫洗了,还晾着。身上松绿暗纹锦袍在阳光映射下,衬得肌肤越发莹润如玉。
从苏毅澜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侧颜几乎可以称得上风华绝代。
只是这深邃如刀刻般的脸上,此时不仅没什么表情,反而还露了出一点……装出来的淡漠。
对,就是装出来的。
他这是等着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呢。苏毅澜颇为了解他似的这样想着,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
其实他还真有许多话想问,他想问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一声,燕王暗中安排人捣乱,要杀了自己的事。
想问他会支持哪一方。
还想问他,能不能到皇帝面前,指证三皇子阻挠剿杀叛军……
苏毅澜凝目注视着他,心头翻腾。
罢了,他在心里摇了摇头,有的不问也知道答案,而有的问了则是为难了他。
“我是有件事要问你。”苏毅澜收回视线,微微笑了一下,回答道。
白抚疏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那士兵关押在哪了?我去审一审,说不定还能再知道点别的。”
“我杀了。”
白抚疏仍旧不看他,语调清清冷冷。
苏毅澜:“……”
“他只听命于罗永忠,你从他那里得不到有用的东西。”白抚疏迈步往前走,“而我……不能再让他活着。”
言下之意,任何影响到他姨母的人或事,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会掐灭了。
关于三皇子,那晚他们已经争吵过了,再说也无意义,现在谁也说服不了谁。
苏毅澜拿白抚疏一点办法也没有,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气,无奈道:“杀了就杀了吧。”抬步跟上,好似随意地又道,“对了,你当时怎么也在那里?”
白抚疏这才瞥了他一眼,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终于问了。
“我跟踪了你。”
他这话说得直白。苏毅澜眉梢一挑,有些讶异,转而又有点尴尬。
本来他还想跟他解释一下,暗地里查奸细一事瞒着他,是担心知道的人多了,打草惊蛇。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只好讪讪地点了点头,嘴上道:“原来如此。”
两个人随即又陷入一阵沉默中。他们好像一直都只能这样了,既相互信任,又互相不能信任。
永远矛盾着。
苏毅澜怀疑军中有奸细,不告诉他。而白抚疏发现了他的意图,也不挑破。
白抚疏看了他一眼,忽然又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跟踪吗。”
他说完这句话,半垂下眼眸,那模样好像在欣赏脚边还带着水珠的青草,脸上的神情却出卖了他,那微微有些紧绷的脸不仅没有轻松的神态,反而透出些许紧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