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怕世人议论,说陛下不能容人。”白抚疏缓步往前走,宽大的斗篷下摆扫过门口石阶上厚厚的积雪,沾上了一点雪沫。
谭宇霖牵过拴在茶楼门口的马,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五殿下现下在何处,还好那晚及时走了。”
白抚疏闻言,眉眼间的神情微微一黯,复默默无言。
两人正要道别,一个小黄门骑马到近前停下,对白抚疏行了礼,说皇太后有请。
李玉姬自那晚中了毒后,身体每况愈下,太医院的御医们束手无策,杨穆乃让人找了一些民间高手来医治,也挽不住病程越来越重的趋势。太医院告知已经拖不了几日了,这时找白抚疏,看来情况已经不妙。
白抚疏神情一肃,与好友告别,匆匆跟着小黄门进了宫。
一股熏香夹杂着苦药味在皇太后的寝殿内弥漫,殿内御医和宫人跪了一地,却不闻人声。李玉姬中毒太久,脸颊塌陷,面色蜡黄,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苍老,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明艳姿容。
王尚仪跪在榻旁,对着李玉姬轻声唤道:“太后,抚疏公子来了。”
李玉姬转动着眼珠,示意惶恐伏地的太医和宫娥们都退下。
她轻轻握住白抚疏的手,请求他好好辅佐新帝,并言五皇子不知躲藏在何处,担心有一天回来,会危及帝位,自己一直放心不下这件事。
白抚疏沉默了片刻,问出了那萦绕心头许久,一直没找到机会道出的疑问,“姨母,您为何一直针对五皇子,不放过任何杀他的机会,是与他有什么特别的仇恨么?”
李玉姬顿了一下,收回手,缓缓诉说起了那些关于她和林贵妃以及杨穆歧生母之间的过往。
白抚疏静静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未出阁那会儿,我也跟天下女子一样,幻想着能与未来夫君琴瑟和鸣共白头,可我却嫁给了太子,嫁给了妻妾成群的帝王。”
“林妃那贱人与他生母联手,想置我于死地,我两次失了孩子,皆因太医和我身边之人被收买……而我孩子夭折时,却听闻那贱婢有了身孕,如何不叫我恨!”
由于过于激动,李玉姬开始费力喘息,停了一下,又恨恨道:“而我深中此毒,也是间接拜她的儿子所赐,若不是老五找了那宫女进宫告发我,陛下也不会那么做。”
望着眼前这张与母亲极其相似的脸,白抚疏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他母亲缠绵病榻的情景。
那时白夫人已经极其虚弱,七岁的白抚疏每日坐在榻边,守着她,希望她能好起来。
每次白抚疏问母亲哪里痛,白夫人蜡黄的脸上总是努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自己哪里也不痛,很快会好起来,劝儿子别守着,去好好学功课,否则爹爹回来查问,又要责罚他。
而白抚疏总是固执地坐着,不肯走,直到倚在榻旁迷糊睡了过去,被侍女抱走。
“姨母。”白抚疏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伤感,他俯下身,伏在李玉姬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
李玉姬霎时睁大了眼,盯着白抚疏:“他不是?”
白抚疏坐在床沿,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贱婢的儿子已经死了?”原本已经气若悬丝的李玉姬在刹那间恢复了一丝精神,她胸口起伏,呼吸转促,停了一瞬,喃喃道,“原来他早就已经死了,本宫再也不用……不用担心……他回来夺位了……”
李玉姬说着又开始急促喘息,一个宫女进来,跪在榻边禀报,说林太妃听闻代王谋乱,一脉满门皆灭,悲痛难抑,已经自缢了。
“好,都走了,很好。”李玉姬声音越来越低,“本宫也要去了,但愿来世……来世……再不嫁入帝王家……”
蹲在床尾的白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跳上床榻,对着主人喵喵地叫,窗外风声大作,冷风自窗缝挤入,将置在窗户旁的一株腊梅吹落了几瓣花瓣。
“姨母!”白抚疏望着合着双眸,已经没了气息的皇太后,红着眼眶,喊了她最后一声。
“……咚……咚!”
在一声声悠长沉闷的宫钟敲击声里,白抚疏走出了清宁宫。
外面灰蒙蒙一片,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几乎被白雪覆盖,只露出些许灰黑色的光秃秃树枝来,看起来暮气沉沉,犹如一个垂暮老人。
白抚疏遮上斗篷帽子,缓步走在风雪中,不知不觉竟到了云德殿外,这座已经颇有些年头的大殿自五皇子搬走后,目前还没有再入住新的主人。
紧闭的殿门油漆已经有些斑驳,白抚疏在门前呆站了许久,方转身离开。
——
“——啪啦!”
大朵大朵的烟花在长京城街头腾空而起,夜幕下绽放出绚丽异常的光芒。
街头挂着的一个个花式各样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灯花如昼,照亮了历经百年繁华的长京。
三两个角总小儿手提花灯追逐嬉戏着从街头跑过。
一家经营多年,叫梦半玄的舞坊,在上元节这天为了吸引客人,别出心裁地将一些花灯挂在了二楼朝街一面行廊的红栏杆外,用一块长条木牌扎住,这些花灯有兔子,福寿,葫芦,七宝,等等,造型各异。
坊主又让人将行廊边上的木板全卸了,成了一个开阔的地方。穿着锦绣彩缎的舞娘就在朱红的望栏内翩然起舞,长袖翻飞,妙曼的舞姿被周围各式新奇花灯衬着,别有一番风情。
舞娘不时还将一些剪碎的春胜与春蝶抛向半空,引得一些扶老携幼涌上街头观赏花灯的人纷纷驻足,一面仰头观看,一面指指点点。
而长长的望栏两头更是挤满了客人,一些年轻的男性客人索性直接坐在了木质栏杆扶手上。
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
这时候,一个穿着青灰滚云锦袍的中年文士经过楼下,负手望着满街一张张带着喜色和兴奋的脸,似乎对这个国家能有这样繁华热闹的上元节甚是满意,清瘦而略带病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步距离,恭顺地跟着的是一个矮胖男人,而再后面一些,三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也不紧不慢地跟着。矮胖男人凑上前,不知对那中年文士说了一句什么,那人的笑意又更深了些许,眼尾的皱纹有如裂瓷一般。
渐渐地,挤进梦半玄舞坊二楼的客人越来越多,喝彩声一波高过一波。
就在气氛到达最高潮时,那望栏终于不堪重负,在发出一声悲鸣声后,连带着长条木板和花灯朝街上砸了下来。
惊呼声四起,街上翘首观看的行人纷纷逃避,一老人动作迟缓,被人撞跌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眼看就要被砸中,旁边冲上去一位青年人,一把抱住老者打了个滚,险险避过。
栏杆连带着楼上的一部分人轰然坠地,现场响起一片惨叫声。
砸落地上的花灯破裂,里面的烛火燃着了绢布,接着便蔓延到了落地伤者身上,原本微弱的火焰瞬间有蹿高之势,哭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青年见老人无碍,立刻转身,镇定地指挥几个围观路人一道扑打灭火,将压在伤者身上的栏杆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