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临死之时,因果已将化解。没有因果的困扰,我可以代替庆州的生灵,也顺便代替过去的自我,现在就答应你的这个请求。但是,叶公子,六十年来,我一直存着一个问题,一个与你有关的问题。
为了那个女孩儿,你值得牺牲一切吗?她配得上你这样做吗?或者直接点:她配得上你吗?”
‘她配得上我吗?’叶栀欲说“配”,却又不肯说“配”,所以没有及时地回答出来,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语。
这是他现在的疑惑,亦是记忆里始终留存的疑惑。
在那段被遗忘的记忆里,不是自己配不配得上女孩儿,而是女孩儿配不配得上自己。
还有,降临到这片世界后,她制造过的一切,又是真的只为了心爱的男孩儿吗?还是只为了她心中的怨念?
这是一个难以解答的疑问。
叶栀不得不以沉默,回应这个问题。
“叶公子,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我想请你观照一件艺术品——萤火之灾。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你是否能记起一些特别的事情?是否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又多了几分把握?还是说,少了几分把握?”
说话完毕,住持摇铃。
舞台上的红布,随铃声拉开。
舞台被清理了一遍。唱腔哀绝的角儿们,早已退场。那些个声光艳艳的幕景,全被抛下。
空旷的地方上,有个黑装的瘦高青年,手持木槌,站立在拍卖台后,微笑,沉默,静待众人。
拍卖台上,有件被“僧伽黎”包裹的物体,散着黄绿色的荧光。
“叶公子,在揭开布包之前,我又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认为什么是艺术作品?”
听到住持的请教,叶栀来不及思考上一个问题,不得不歪头,提前进入这个问题的思考。
什么是艺术作品?或者说什么是艺术?这是一个深奥的问题。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降世前的叶栀,主动接触过大量的艺术书籍及其理论着作。
在他的了解和研究中,有关艺术的定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各行各业,在上千年的讨论中,仍没有达成一个共同的标准来界定艺术与非艺术。
叶栀最早接触的读物,是一本规划类教材——叶教授的《美学原理》。那本书对他在美感解读方面的影响最早,印象也最深。
对于什么是艺术,他通过此书形成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并以此筑基完善,叠石扩展。
但那只是他个人对艺术生发出的主观理解,没有真正作为界定艺术与非艺术的标准。
从古至今,每个人都对艺术,要么对包含艺术的美学,或多或少,有着自己的理解和阐释。
例如:一块被人抛在路边的石头。当它被一千个人观照过,可能就会变成一千件不同的艺术品。
石头还是那块石头,却经过人的精神加工,被赋予了额外的因素,成为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些施加给石头的额外因素,在包含艺术概念的美学中,可以被理解为:人们在审美观照时,不由自主地受到审美对象的感染,在刹那间生成的感性世界。
在这个感性世界里,观照者胸罗宇宙,思接千古,超脱狭小自我的束缚,从而对自我的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感悟。
这种感受和感悟,难以细说。即使是观照者向他人对这块石头进行阐释,也不可能穷尽石头带给他的全部意蕴。
哪怕是阐释,观照者阐释出来的话语,也不仅仅只涉及美学,还有哲学、科学、玄学等诸多内容。
这样一来,艺术将超越局限性的范围,广泛蔓延至其它深层次领域。
广泛蔓延后的艺术,将更难真正定义。
各行各业,也正因此,在上千年的讨论中,仍没有达成一个共同的标准来界定艺术与非艺术。
所以,对于什么是艺术,对于什么是艺术作品,叶栀恐怕无法给出答案。
他更喜欢把艺术,看成是某个与人类主观能动性有关的概念。
一千个主观的人,对于艺术及其作品,会有一千种不同的主观定义。
不过对于艺术鉴赏,叶栀很喜欢《美学原理》里展现出的某句话:
每一个时代的美都是而且应该是为那一个时代而存在。它毫不破坏和谐,毫不违反那一代的美的要求。当美与那一个时代一同消逝的时候,另一个时代将会有它自己的美、新的美。极少有审美主体会阻拦美的发展,美的进程。
任何审美主体(包含艺术鉴赏者)都是时代的、历史的存在,因而他的审美意识(包含对艺术品的鉴赏思想)必然受到时代、民族、阶级、社会经济政治制度、文化教养、文化传统、风俗习惯等因素的影响。这些影响,势必会令审美对象(包含艺术品)本身被审美主体额外附上一些独属于那些时代的时代历史气息。
所以,美是历史的范畴,没有永恒的美。
有时候,审美对象被额外赋予的时代历史气息,会被掩埋,会被尘封。
这就需要下一代的审美主体进行深入的了解和挖掘,才能发现这些珍贵的东西。
叶栀受到这些话语的冲击,才明白了自己在在艺术鉴赏中的无知和狂妄,并开始真正对受鉴赏的艺术品,保持慎畏和尊重。
混迹于艺术品鉴赏行业的那段时期里,叶栀学到了一则颇为有用的话语:越了解,越欣赏。
每一件着名的艺术品,无不经历岁月的磨蚀。那些蚀痕的背后,往往会隐藏着一个又一个的浓缩时代。
叶栀鉴赏艺术品时,就喜欢挖掘这些隐藏的,又未被充分展示出来的浓缩时代。
对他而言,艺术品的魅力,除了艺术家寓于的心血与情感外,还应当有这一部分隐藏浓缩时代的岁月蚀痕。
这就像鉴赏独特的人一样,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发现,都会有新的精彩。
“小子愚钝,不知艺术品的具体定义。”叶栀回道。
他有自己的艺术作品评判标准,但这是一种主观性的判断标准,没有明确的定义与界限,不能适用于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因为未知,所以对艺术品的观照,会有无限种收获。这也是艺术品的魅力之一。叶公子,化为人类形态的你,依旧智慧。你懂得不把艺术品的定义,局限于一个窄小的范围。看来,今天的这件拍卖物,终于能被你这种赏识之士获得了。”
住持点头。微笑的青年收到示意,放下木槌,戴上白手套,揭开“僧伽黎”,向拍卖场上的观众,展出即将拍卖的物品。
那是一件独特稀罕的坠饰。基部为草,顶部为飘散的萤火。两者奇特的结合,诞出某种空灵的美。
坠饰内流动的荧光,就像是从腐草中飞出的萤火,在黑暗中熠熠闪辉。
台下的人肉皮囊们,又活过来了。它们面无表情地举着手中的牌子,竞拍这件已流拍四次的奇异物品。
叶栀坐在贵宾席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意识到自己已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某个家伙,向某个女孩儿,许下了某一个,辜负一生的约定。
萤火早就绽开了。那家伙,却忘记了,在萤火绽开的那一刻,亲自迎娶那个女孩儿。
看见拍卖物的那一瞬,叶栀喃喃自语,失了魂魄。
记忆里,是谁,曾俯首,对他诉说着,私情的话语。
那一句话,犹在耳边。
“腐草为萤,君王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