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九日(1392)年。
应天皇宫。仁智殿,殡宫,皇太子朱标梓宫所在地。
深夜,南京城上空黑云浩荡,一声巨雷之后,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仁智殿内一片死寂,烛火无声跳动。太子朱标卧床两月有余,百方医治无效,终于撒手而去,一时间天下震动。
离奇的是,这么多名医,对朱标的病却莫衷一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朱允熥心中暗暗叫苦,本以为阻止朱标去关中,朱标就不会这么早死的,没想到还是这么死了。
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吗?
他和朱允炆一身麻衣孝服,跪在火盆两侧,烧着纸钱。
\\\"皇太孙,外面刮风下雨的,你回东宫休息一下吧,我来守夜吧。\\\"
\\\"还是你去休息吧,我不累。\\\"
一副兄友弟恭相亲相爱的和谐场面。
历史上这个时候,原主跟着朱桂、朱楩偷偷跑到秦淮河找姑娘,还把船弄翻了。
老朱差点气崩了,发狠让这几个给朱标陪葬。
大儒刘三吾幽幽道:\\\"皇上,懿文太子喜静。\\\"
朱元璋这才作罢。
此时此刻,朱允熥深知,朱标在,那些人还能安分守己。朱标没了,各种牛鬼蛇神都会跑出来。在这最关键、最凶险的时刻,必须加倍小心。
’皇爷爷最重孝道,万一把允熥忽悠瘸了,岂不白捡个皇太孙之位?’朱允炆本来对皇位已经死心了,现在又死灰复燃,不甘心失去这最后翻盘的机会。
他继续劝道:\\\"你还是先歇歇吧,我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幼稚!我还不知道你的小九九?’朱允熥心中好笑。
他望着雕着九爪青龙的梓宫,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二哥,好像有动静……\\\"
朱允炆浑身一颤,\\\"哪里?\\\"
\\\"梓宫里!\\\"
\\\"啊?\\\"朱允熥脸色煞白。
空旷的大殿中灯影飘摇,低垂的孝幔随风飘舞。
一声炸雷遽然响起,朱允炆吓得跳了起来。
人过度紧张就会瞌睡。到了后半夜,朱允炆实在扛不住了,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跟我玩,玩死你!’
朱允熥认认真真跪了一夜。每当朱允炆快睡着时,他就猝不及防地哭上一嗓子,惊得朱允炆从睡梦中坐起。
一大早,雨过天晴。朝中功勋显贵文武大臣纷纷来吊唁,一排排的人跪在仁智殿内外哀泣不止。
回来给朱元璋庆生的藩王有些已经返回了封地,听到太子薨逝的噩耗,又马不停蹄地往南京赶。
没有大声的通传,朱元璋身着布衣,缓步走来,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胡子拉碴,眼睛浑浊不堪。
诸王在前,紧接着的是功勋显贵,后面是文臣,庄严肃穆跪着。
朱元璋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粗糙的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梓宫,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跪在地上的诸王、显贵、文武大臣余光瞥着老皇帝,愈发屏声静气,戒慎恐惧。
朱元璋突然放声恸哭,久久难以停歇。
朱允炆走了过去,刚要说话,老朱问道:\\\"允炆,咱听说你昨天打了一晚瞌睡,允熥哭了一夜,是不是真的?\\\"
朱允炆脸红到耳根,\\\"孙儿伤心欲绝……″
朱元璋冷冷哼了一声。
朱允熥挤到朱允炆前面去,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元璋的脸,\\\"皇爷爷,你要保重身体。我爹最放心不下的是皇爷爷了。\\\"
朱元璋本来停住了哭声,又哭了起来。
朱允炆想挤过去给朱元璋拭泪,又被朱允熥恰到好处挡在了身后。
’欧耶!完胜!’
’特殊时刻,必须加倍小心。己经当上皇太孙了,不能给朱允炆任何表现的机会,决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接下来,群臣上前致哀,大殿上哭声一片。
文臣们一心盼着朱标早继大统,省得在老朱手底下整日胆战心惊。
太子朱标温文尔雅,对臣子们仁慈宽厚,现在英年早逝,不少大臣比死了亲爹还难受。毕竟空印案、郭桓案、胡惟庸案已经清洗了大批文宫。
武勋们更是真伤心,太子朱标就是他们最大的靠山,太子不幸薨逝,武勋们心情无比沉重。
见群臣哭得热闹,朱允熥不甘人后,扑在梓宫上放声恸哭。
\\\"父亲!\\\"
\\\"大哥!\\\"
\\\"娘!\\\"
\\\"你们好狠心啦!为什么舍我而去!\\\"
\\\"昨夜允熥又看到你们了,你们在那边还好吗?太想念,太想念,就像风筝断了线……\\\"
\\\"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爷爷的!\\\"
仁智殿内外,响起阵阵抽泣声。朱元璋听到提起大孙朱雄英,泪下如雨,搂着允熥失声痛哭。
允炆完全失去了表现的机会,吕氏几次开嗓痛哭,都被朱允熥中气十足的哭声淹没了。
朱允熥的声音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快忽慢,眼看己经停了,又突然飙到半天云里。
精湛的哭戏,感染力爆棚。
朱允炆呆住了,’你把我的路全走了,让我到哪找路走?’
朱允熙只有两岁,被这狰狞的哭声吓得哇哇大叫。
坐在最前面的晋王朱棢阴沉着脸,太子朱标薨逝,他的心思活络起来了。
老二死了,老大也死了,该轮到我了,朱允熥的位子不算数,得重议!
第二天一早,朱棢正在馆驿中坐着,世子朱济僖报告说:\\\"爹,四叔来了。\\\"
晋王和燕王从小到大就不对付,晋藩和燕藩又是紧邻,争田地争牛马,龌龊不断,闹得不可开交时,总是老大朱标从中调和。
朱棢皱了皱眉头,\\\"他来干什么?\\\"
到了客厅,朱棣正坐着,身边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和尚。
两人寒喧了几句就无话可说了。朱棢打破沉默,\\\"四弟来有什么事?\\\"
朱棣笑嘻嘻道:\\\"大哥、二哥都没了,我来看看三哥。\\\"
朱棢没好气道:\\\"不劳你挂心。\\\"
\\\"三哥现在是嫡长子,我来看看三哥也是应该的,三哥千万保重身体。\\\"
朱棢差点没忍住啐朱棣一口,冷冷道:\\\"我好得很!\\\"
朱棣喝了一杯茶,讪讪地走了。回了馆驿,朱棣问:\\\"道衍,你看到了什么?\\\"
道衍和尚道:\\\"贫僧看晋王印堂发暗,双目散乱,快到日子了。燕王爷机会马上来了……\\\"
朱棣心中一喜,\\\"是真的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当然是真的。\\\"
…………
这道衍和尚俗名姚广孝,是明朝历史上头一号阴谋家,科举不顺,怒而剃头当了和尚。姚广孝天生不安分,一定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让世人知道他的本事,挖空心思找到朱棣,一见面,就说朱棣骨骼清奇,贵不可言。
溜须拍马的见得多了,朱棣不以为然,\\\"有多贵?\\\"
\\\"不久之后,王爷当戴白帽子!\\\"
朱棣伸手沾了茶,在桌子上写了个\\\"皇\\\"字,冷笑道:\\\"贼秃驴,妖言惑众!拿下!\\\"
道衍被拖了下去,关了四五天,朱棣到监牢里见他,\\\"有屁赶紧放,说得我高兴了留你一个全尸,惹我不高兴了,剁烂了喂狗。\\\"
道衍道:\\\"王爷不会久居北平的,将来要到南京做皇上,征服四海,万国来朝,开创震古烁今的丰功伟业。\\\"
朱棣粲然一笑,\\\"胡说八道,现在大哥做太子,我哪有机会?\\\"
\\\"太子寿不长。\\\"
\\\"还有老二、老三,就算太子没了,也轮不到我。\\\"
\\\"秦王、晋王命也不长。\\\"
朱棣抓住道衍衣领子,\\\"见过吹牛的,没见过像你这么吹的。莫非你会算命?\\\"
道衍推开朱棣手,淡淡道:\\\"贫僧会周易术数。就在这两三年,太子、秦王、晋王都会一命呜呼。王爷如果不信,走着瞧好了!\\\"
说着,大模大样躺在草堆上,拿了一根麦草剔牙。
………
朱棣鹰隼一样的眼睛闪烁着笑意。
如今继老二之后,老大也死了,如果老三也真的如道衍所预言的这两年会死……
朱棣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天下大位,能者居之。同为朱家子孙,那个位子,我就坐不得吗?我出生入死,凭什么便宜朱允熥那个小兔崽子?
从小到大,朱棣就站在朱标影子里,看朱标一呼百应一言九鼎,像众星拱月一样,被人簇拥着,捧着。
他曾经多次陪着朱标接见外国使臣,这些来至遥远异国的使臣说着各种鸟语,向朱标进献各种奇珍异宝。那时候,朱棣的心中就禁不住艳羡翻涌,还夹杂着忌妒和不愤。
当皇上和当藩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如果朱标在,朱棣是没有这个念头的。
如今朱标没了,这个念头就像野草一样不由分说地滋长出来,就像猫爪子在挠着心肝五脏,兴奋,痒,跃跃欲试,无法忍耐。只要得偿所愿,就算荆棘遍地,虎狼环伺,也管它不得了。
\\\"法师,你说我能行吗?\\\"
\\\"怎么就不行呢?王爷不也是皇上嫡子吗?要才干有才干,要实力有实力,就甘心一辈子居于人下吗?″
\\\"可是太难太难了。\\\"
\\\"难才见大丈夫。\\\"
\\\"万一失败了呢?\\\"
\\\"要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
道衍最善拿捏人心,几句话就把朱棣心中的火点得更旺了。朱棣眼中露出凶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