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九年秋,太原。
一队劲骑惊慌失措出发,往南京疾驰,一路跋山涉水,马不停蹄。
龙兴宫中,朱元璋正对着朱允熥絮絮叨叨地说着陈芝麻乱谷子的往事。
人老了,总是喜欢回忆过往。
刘福祥在帘子后面探了探头。
\\\"鬼头鬼脑的干什么?进来。\\\"
刘福祥弯着腰走进来,嗫嚅道:\\\"皇上,晋藩来人了。\\\"
\\\"什么事?\\\"
刘福祥吞吞吐吐回道:\\\"是…晋王…薨了…″
\\\"嘭\\\"地一声,茶杯掉到了地上,水花四溅。
古稀之年,又死了一个儿子!三个儿子朱标、朱樉、朱棢都没有活过四十岁!
朱元璋倏地站了起来,嘴角剧烈地抽搐着,两腿一软,稳差点栽倒在地。
朱允熥生怕老朱有个三长两短,忙双手扶住,\\\"爷爷节哀,千万保重龙体!\\\"
历史上朱棢死后一年多,老朱也归西了。
朱元璋用钵大的拳头使劲地捶着墙壁,又把脑袋嘭嘭嘭往墙上撞,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朱元璋抱住他的腰,带着哭腔不停地叫:\\\"爷爷!爷爷!\\\"
过了好久,朱元璋才脸色如常,淡淡道:\\\"爷爷没事!\\\"
藩王薨了,是要葬在封地的。朱允熥受命到太原吊唁朱棢,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托要朱元璋多多保重。
朱元璋双目呆滞,只点头,不说话。
朱允熥带着数百骑昼夜兼程往太原赶。
太原是北方游牧文明与中原农耕文明的交汇之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从古至今都是兵家必争。
朱棢是朱元璋众多皇子中非常能战的,所以封到了这个要害之地。
燕藩和晋藩是邻居,常常有很多嫌隙。
哥哥突然死了,朱棣不计前嫌,带了十几骑从北平出发,奔波数百里亲往太原吊唁。
朱棣在燕藩经营多年,将燕藩治理得井井有条。他是个心机b0y,手腕高妙,身段柔软特别善于拢络人心。他说话高声大嗓,快人快语,三教九流都能打成一片。
朱棣天性慷慨好施,上至高官显贵,下至皂隶小卒,都频频得到他的赏赐。那些贵重的珍奇宝贝、金银器皿在他眼中贱如泥土,常常随手送人。
燕王贤名远播海内外。
他战功赫赫,却平易近人。
北平的老百姓常常看见燕王爷一身短装,腰间佩着刀,或骑着高头大马,或坐着小桥,或在街道上信步而行,或微醉着从小酒馆里出来,碰到迎面和他打招呼的人,朱棣总是扬着手点头说好。
他出生于帝王之家,却没有惯常的纨绔之气。
出生之时,朱元璋正忙着和陈友谅打仗,战争就是他的胎教。
九岁前,他是在遍地烽烟中,跟着父亲的军队东奔西走,从小就嗅着战火、背叛和阴谋的味道长大。
他不像朱标那样爱读书,喜欢的是刀枪剑戟铁马金钩,总是跟在徐达、汤和屁股后面,听他们讲兵论阵说古道今。
朱元璋称帝之后,不愿儿子们深居宫中,成为不明世事之人,就打发几个儿子回到老家凤阳住了三年。
这三年正是一个人思想形成的关键时期。
民间生活给了朱棣极大的教益。
经历可以相似,悟性却难相同。在诸兄弟中,只有他最后脱颖而出,不能不归结为天分。
农田里浑身泥巴的水牛和农民、身边官员们脸上的谄笑和背后的阴谋,兄弟间的争斗和拉拢,从南京传来的政治新闻,朱棣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沉吟,揣摩,参悟,豁然开朗。
忠诚与背叛、真实与谎言、欲望与禁忌,道德和利益,这一切是那样的纠缠不清,又那样的黑白分明。
做皇帝的儿子不易,做朱元璋的儿子更不易。
柔弱了不被看好,强悍了会遭猜忌,特殊的关注意味着格外的风险,一事不谨,就有可能失去父亲的信任,而失去父亲的信任往往意味着灾难的降临。
在诸皇子之中,朱标的恩宠是独一无二的。朱棣总是小心谨慎地站在朱标身后的影子中,不管朱标说什么,总是满面春风地说:\\\"是!大哥!\\\"
在诸弟之中,朱标最器重恭谨持重精明干练的老四。
也许是遗传的原因,朱元璋的儿子大多流氓气重。他们举止荒唐,在封国之内沉溺酒色,残害百姓,凌辱官员,破坏法度,不一而足。
而【燕王在国,抚众安静不扰,得军民心,众皆谓其有君人之度】
一个帝国,皇帝是天然的权威,皇帝死了,则是他的嫡长子,嫡长子死了,则是嫡长孙。
一旦老皇帝驾鹤西去,新皇帝肯定会对诸王严加防范。
尤其不妙的是,储君是隔代的皇太孙朱允熥。
朱棣常常想,到时候允熥登上大位,他这个四叔恐怕就只能在数万平方米的燕王府中老死余生,管理管理几百名仆人,打理打理燕王府的花园,喝着酒,品着茶,躺在墙边晒着太阳吹着风。
可是,醇酒妇人根本牢笼不住他旺盛精力,世界万物中,只有权力才让他心醉神迷。来人间走一遭,不轰轰烈烈恣意汪洋地干一场,真他娘的亏心透了。
让他安安静静地做一个藩王,如同把一匹烈马一辈子囚禁在马厩里,将一只雄鹰一辈子束缚在牢笼里,想想都让人发疯。
晋王府中孝幔在风中飞舞,一片哀乐声中,缕缕香烟袅袅升腾。
朱棣白衣如雪,腰间系着麻绳,头上缠着白头巾,脸上神色冷峻肃穆,正领着兄弟、子侄们,在朱棢的灵位前洒酒祭奠。
代王、宁王、辽王、沈王、周王、齐王、岷王、秦王,谷王这些封在北方的藩王都来了。
流求王远在海外,不能来。湘王、楚王等远在南方,正在路上风尘仆仆赶路。
朱尚炳走到朱棣身边,低声道:\\\"四叔,皇太孙来了。\\\"
\\\"来了多少人?\\\"
\\\"百十人。\\\"
\\\"还有谁跟着?\\\"
\\\"徐辉祖、李景隆跟着,还有蒋瓛。\\\"
朱棣点了点头,带着众人迎了出来。
朱允熥着一身孝衣,在众人的簇拥下踉踉跄跄走了进来,老远哭着叫道:\\\"四叔!尚炳!我来迟了!三叔怎么就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