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鹤桌上字早已被墨染坏,雪松走后,他抬起头看着外面,心早已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方才发生的事情,涌上脑海。
他此来京城,自是有他自己的打算,本想让人送她回青州,却不曾想一向对他的话没有质疑的她,竟然一口拒绝。
她执拗道:“先生!我不走!无论在那里,做什么事情,娇娇只愿伴在先生左右,娇娇哪里也不去,先生在那里,娇娇就在那里!”
那双灵动的双眸里,藏不住的是满腔爱意。
江闻鹤倏地转过头,逼迫自己不去看她,咬牙狠下心来说了狠话。
“我知你心意,可是我……从未心悦于你,小娇儿,你还小,往后定然能遇到真正爱你护你之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云娇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心事会被这般戳穿。
“不要,先生,你是不是不要小娇儿了?”
云娇娇眼中泪夺眶而出,神色慌张,“先生,小娇儿不过是一介孤女,不求先生垂怜,更不求先生回应,只想伴你身侧,让我怎样都好。”
江闻鹤敛去眼底的泪意,他双手稳住她的肩膀,极为温柔道。
“小娇儿,此话不可再说,小娇儿虽为孤女,可是早已是江府小姐,是我和小卿儿捧在手心上的宝,往后,你定然能遇到更好的人,等你出嫁那一日,先生我会为你备好十里嫁妆,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云娇娇摇头,她知道若是今日答应他,他怕是永远都不会让自己跟在身边了。
“我不要,我只要常伴先生左右,哪怕一辈子不嫁人。”
江闻鹤狠下心来,冷冷地转过头,眼中皆是隐忍的痛意:“不论你怎么说怎么做,明日那青州,你必须回去,容不得你拒绝。”
大雨拉扯着窗棂,江闻鹤一口血吐在书案之上,脸色煞白,比那桌上宣纸都还要白。
冰凉的大雨愈发急切,纷纷砸在云娇娇身上,她红着眼看着地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妥协。
天灾之时,她从家人捧在手心的小姐,沦为孤女,流离失所的她,遇见了先生,先生收养了她为妹妹,让府中人称她为小姐,可她什么都不想要,更不想做他的妹妹,她只想始终伴他身侧,以怎样的身份都没关系。
“小姑娘,别怕,跟我回家吧。”
那日,他一袭青衫加身,弯着腰,朝她伸过手来。
绝望的云娇娇抬起头,一眼惊鸿,就只一眼,便误了终生。
蓦然间。
头顶的大雨不在,她像是被隔绝一样。
云娇娇猛然抬起头,就见身形愈发孱弱的他,撑着伞为自己挡雨。
他咳嗽了一声,声音微弱:“你这又是何苦。”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看见她在大雨中淋湿,他还是不忍。
油纸伞不知不觉倾向她,任由大雨淋湿自己的后背,冷意席卷全身,他低头掩唇轻咳,面色苍白憔悴,夹杂着破碎感。
云娇娇看着他,担忧又心疼:“先生?”
“无妨。”江闻鹤轻声安抚,“老毛病了。”
大雨之中,他朝她伸出手,他对她笑着:“走吧,跟我回去。”
云娇娇怔愣住,就在这一瞬间,这撑着伞朝她伸出手的青色身影,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重合。
他说:“别怕,跟我回家吧。”
云娇娇红了眼,泪滑落,与雨水融合在一起。
她的先生啊,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人了。
房间内,云娇娇坐在铜镜之前,江闻鹤拿着木梳一下又一下地替她梳着头发,待头发梳顺,他又拿起帕子轻柔地为她擦着。
动作娴熟得不像话,这是他年复一年。日日会为她做的事。
她从前是父母娇宠,头发都是母亲或者丫鬟打理的,加上她是武者,大大咧咧的,根本不会女儿家这些细致活儿。
后来流落街头,是先生将她捡回来,怜她孤苦,给了她家,见别人教不会自己梳好看的发型,他便亲自给她梳。
以前她以为,先生全能,直到有一日,她望见先生拉着雪松给他梳发,丫鬟在一旁教,她才知道,原来她每一日都有不同的发型,是他花了好多时日学来的。
雪松连连吃痛的表情,和先生连连道歉,又苦恼不已的神色,云娇娇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原来,先生也不会的东西?
透过铜镜,云娇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依旧还是那般温柔那般耐心,她嘴角勾起笑意,羞红了脸,眼中爱意呼之欲出。
江闻鹤命人拿了热水进来,留她在房间里洗澡。
关上房门,在转角处,他遇见了走过来的轻舟。
海棠苑,江闻鹤拎着几坛酒走进来,他低头掩唇轻咳,抬起头敛去虚弱,又笑着走了进去。
手中酒坛高高举起,晃荡着:“小卿儿,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明卿卿和他坐在海棠树下,凑上去闻,一股醇厚的酒香飘来,夹杂着海棠花香。
“是酒!喝什么酒,你身子可比我的还受不住。”
说着,她将酒全部揽到自己面前。
江闻鹤自然看穿她的小心思,他摇头失笑,紧紧拽着一坛:“明日将别,往后不知何时能见,喝一点吧,最多不过是多躺几日罢了。”
“行吧。”明卿卿笑了笑,松开手,难得他听自己话,回青州去。
两人举起酒杯相碰,对月饮酒。
酒入愁肠,明卿卿自知今日之事:“既然喜欢她,又何必口是心非?是小娇儿哪里做的不好吗?”
江闻鹤笑了笑,笑了都是无可奈何的悲凉:“她很好,不好的是我。”
“她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该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娇花,可那人……不是我。”
在明卿卿面前,他毫无掩饰,说起那个可爱的姑娘,江闻鹤始终带笑的眼中,爱意翻涌,夹杂着无尽的遗憾。他拿起酒,又喝了一大口。
他早已心动,他爱她,可深情难许,无法宣诸于口,他给不了她未来和承诺,只得将这情深不渝藏在心间。
明卿卿垂眸,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大杯,她又怎么不知道他,往日细节,他对小娇儿的爱意宠溺皆藏于其中。
“阿鹤,你不要太悲观,你的病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后又奔波数年,才致使如此,天下奇人那么多,总有人能治好你。你救了那么多人,功德万千,神佛定然不会让老天爷收走你的。”
江闻鹤笑着摇了摇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醉醺醺地垂首,手里握着酒杯,悲凉地笑了笑:“小卿儿。”
“嗯?”
明卿卿抬起头,竟然望见他哭了,心头酸涩,也跟着红了眼。
他哭笑着:“我这般没有未来的一生,竟也曾想许她一世白头,许她一场惊鸿红妆宴,可我啊……终究是不能误她韶华。”
泪不断夺眶而出,江闻鹤咳嗽着,将酒坛中的酒一饮而尽。
明卿卿亦是将坛中酒一饮而尽,眼角的泪意愈浓。
“阿鹤,天无绝人之路,你何必如此想。”
江闻鹤红着眼看着她:“小卿儿,你喜欢谢君辞,对吗?”
明卿卿眼中闪过慌乱,而后是无奈一笑,阿鹤啊,总是能一眼看穿她,戳穿她所有的伪装。
见她沉默,江闻鹤了然:“小卿儿,既然喜欢,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疏离?”
明卿卿苦笑着,眼中泪划过脸颊:“阿鹤,我走的路,与他不是一路。我回不了头,又何必将他拉下水。”
“我俩倒也是患难知己了。”
江闻鹤举起酒杯与她相碰,两人沉默着喝酒,都红了眼。
烈酒入喉,苦涩一涌而起,倾覆而来,喝到后面,明卿卿愈发头晕,竟然睡着过去。
本是醉醺醺的江闻鹤摇摇晃晃站起身,俯身过去,为她理了理头发,在她耳边低语。
“小卿儿,此一去,你我不复再见,只盼着你平安喜乐,成为那个肆意潇洒,无所顾忌的你,只盼着你与所爱之人白头。”
他轻笑着,转身离开,走至无人之处,将手里捏着的药丸丢进嘴里,醉意渐渐全无。
江闻鹤转头,留恋地望了一眼海棠苑,嘴角勾着笑,而后坚定地走向黑暗,没有人看见,他那一眼,眼中也尽是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