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弩箭,仍旧抵着。
箭镞锋利,刺透了他的外袍,也沿着外袍抵进了那人腰间,往四下都皱起了一片褶子来。
是夜,有一瞬的岑寂。
岑寂的仿佛周遭一切都死了,灭了,都随着驿站这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烧了个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
这岑寂令人害怕。
那一强一弱的心跳,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一样乱七八糟地跳着,没有均匀的节奏。
谢砚的小手抓住了萧延年的袍领,小嘴一张一合,笑眯眯地要与他说话。
人虽很小,才不足七月,然而却认人,因而咿咿呀呀的,叫的不是“父亲”。
这么小的人,他也记起从前十月的陪伴了吗?
记起了那人的呼吸,那人的心跳,记起了那人身上的兰草味,记起了那双熟悉的双眼。
他也记起了曾施加于母亲腹上那温柔的轻抚,记起了那青竹劈砍做木马蜻蜓的声音了吗?
是因记起了,这才天然地就要与他亲近了吗?
身后的人声音凉了下来,夹着若有若无的叹,“你做了他的饵。”
什么是饵?
饵。
是张机设阱,打凤牢龙。
是插圈弄套,尽入彀中。
她算是谢玄的饵吗?
不。
不算。
她不做萧延年的刀,也没有去做谢玄的饵。
谢玄自己就是饵。
他若不做饵,他的虎贲将士早就倾巢而出,他也就不会涉险在这客舍里与人短兵相见。
魏人伏在暗处,骗过赵女,熬更守夜,只等千机门来。
阿磐转过身来,见那人眼尾泛红,看起来心碎神伤。
这满天火光摇曳着,把谢砚的小脸都映得通红,可那人原本苍白的脸庞却并不见有几分血色。
她想,他怎么还不走呢?
她哭,是因了她知道萧延年来了就得死。
一样的边关险隘,一样的远离王城,魏国有大军压境,萧延年来的人才能有多少呢?
他来就是死路一条,没有生机。
抵在那人腰间的弩箭缓缓垂了下去,阿磐怃然,“你怎么就不能,安稳地留在晋阳,做你的赵王呢?”
好好地做他的王,正大光明地打仗。
若还愿复国,就等诞育子嗣,把儿子送去中山故地,再赐地为王。
若不愿,就在太行以西做个守成之君,守个三五十年,也没什么不好啊。
什么都想要,到头来,就什么都不会有。
她想不明白,因而问,“你图了什么啊!”
那人怔然回道,“图你。”
这岑寂看起来漫长,却不过一瞬,并没有多久。
俄顷的工夫,便听外头杀声四起。
那吱吱呀呀的木楼梯上脚步亟亟,有人借夜色惊惶奔来,身影在门外擦出了飞快的几道,继而破窗翻来。
黑色的夜行衣有多处破开,破损处已露出了绽开的血肉。
血就顺着陆商持剑的手往下淌,从肘间手臂淌,沿着那暗黑的夜行衣,哗哗地往下流,把那一双手染得通红,染得血光四下都是。
范存孝也一样,他的腿在微微地抖,他的腿也一样在哗然地淌血。
只想着要调虎离山,却料不到被谢玄关门捉贼。交手这么多次,他们好似从来也不曾吃过这样的亏。
陆商手抖着,声腔颤着,“主人!快走!”
是啊,快走吧。
他该如他的字一样,当机立断,真正地“弃之”。
可他兀然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陆商上前推了一把,“师兄,带主人走!”
范存孝护住萧延年,瘸着腿便往外去,一踩一个血脚印,“主人!”
可陆商却不走,手里的刀翕动着,抬手便架上了阿磐的脖颈,压声低喝,“出去!”
那人蓦地回头,“你要干什么?”
陆商的刀横着,“师妹,你若还记着主人的好,就送主人出去!”
是,她记得萧延年的好。
但她不能。
死也不能。
她背弃过萧延年,不能再背弃谢玄了。
就这短短的一辈子,不能总做个叛臣啊。
她选了父亲的路,死也得忠于晋君,忠于一人啊。
一条道走到黑,再不能三心二意了。
眸中凝泪,抱着稚子,弩箭在手里攥着,她立在原地没有动。
萧延年摇头,“陆商,走吧!”
可陆商眼眶通红,那一向强悍的人此刻几乎要哭出声来,“主人,走不了了!”
那么多次都能虎口逃生,上天入地,如进无人之地,他们来的时候不会想到是夜竟会走不了。
可萧延年笑了一声,他说,“阿商,放手。”
萧延年是第一次这样唤她吧。
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那强硬的人听了萧延年这样温柔的一声唤,心都软了,眼泪唰地一滚,到底是放下了刀,也松开了手,“主人......”
杂乱的脚步声正往楼上冲来,铠甲与兵器摩擦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声响,范存孝护着萧延年往外冲去,陆商临走前叹了一声。
她说,“师妹啊,真羡慕你啊!下辈子,我也想......想做一回,主人......心里的人啊......”
说得阿磐心头一酸。
这乱世里的女子,尊贵也好,低贱也罢,生在高门也好,活在山野也罢,命好的做个闺阁千金,命坏的于刀尖舔血。
谁又真正地快活呢?
便是那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不也飘泊在异乡吗?
南平公主还昏着,宜公主已经醒来,那年幼的公主见了一地的尸首和血污,忍不住大声尖叫,尖叫着抱头往外跑,“啊——死人啦——死人啦——”
地上的都是她来时的同伴,如今一睁眼全都成了僵直的尸骨,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愈发尖叫得不能停止,“啊!救命!救命!救命啊——”
这门外的廊下已经布满了人,个个在门口挎刀立着。
那些入夜欢好的将军们,哪还有一点儿酒色之气呐。
要走的人已从阑干翻了下去,然而驿站大门紧关,外头早已是天罗地网了。
屋檐墙头,黑压压的伏满了人。
那月光与火色之下泛着白光的箭镞和刀剑,密密麻麻,插翅难逃。
谢玄就负手立在对面二楼廊上,月色披了他一身,那青松般挺直的身子无一丝晃动,居高临下,锋芒锐不可当。
他等待刀锋已久。
等待此刻已久。
马车里的话还犹在耳边,“早该杀他。”
那人说起此话的时候神色晦暗,沉顿阴郁,那双按在车舆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早该杀他。只想杀他。
深恶痛嫉,恨之入骨。
因而没有多余的废话。
他冲楼下的人笑,那指节修长的手抬起,他说,“放箭。”
声音不高,然那上位者的压迫与威慑拔地参天,乍然迸射。
一旁立时有人扬手,高声命道,“放箭!”
屋檐墙头,张弓拉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她看见萧延年回眸转身,那其中眸光复杂,有万般变化。
看得她心碎神伤。
兀然想起了南国的芭蕉,想起月色里的稻田,想起有人哀哀叹息,“还是灵寿好啊。”
想起有人怆然一声,“再也没有怀王了。”
想起有人扼腕长叹,“死便死了,死也罢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那一声令下之后便是万箭齐发,如那南国的雨,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破风而来,铺天盖地地降下。
她望着萧延年,用他教过的唇语说话,“主人,回灵寿吧。”
她看见萧延年惨然一笑。
她看见陆商扑了过去,死死地挡住了萧延年,“主人!”
霍然一下就被射成了刺猬。
她听见陆商断断续续地说话,一张嘴全都是血,“为主......主人死,阿商......心......”
话已经说不出来一句,可仍旧冲着她的主人笑。
阿磐极少看见陆商笑。
不知道陆商笑起来的时候,也这样好看。
她笑得凄艳。
也死得安宁。
他们为自己的主人,甘冒虎口而来,不避汤火而战。
她看见范存孝搀住了刺猬一样的陆商,顷刻之间也浑身是箭,“师......师妹!”
阿磐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
扔了她假死药的人,死了。
给了她假死药的人,也死了。
他们周身被射穿了无数的血窟窿,任哪一个血窟窿都汩汩往外冒着血花。
屋檐墙头的羽箭还在劈头盖脸地放,黑衣侍者全都挡在他们的主人面前,箭镞与刀剑相撞,撞出了铮然凛冽的响,也撞出四溅的火星子。
血肉之躯可能挡得住那尖利的兵器?
不能。
因而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黑衣侍者就如一堵长城,一排排挡着,护着,也一排排全都轰然倒了下去。
阿磐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什么抑制不住地往外淌,那一双眸子里波涛汹涌,滚滚奔出,决堤而下。
可到底不敢放声大哭,也不敢开口求谢玄。
不敢。
也不能。
人就定定地立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全都听不见,那泪眼朦胧里,只看得见那漫天箭雨里的人。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有血有肉,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为师为兄的人在眼前死去,而吝啬的一滴眼泪也不肯流。
那是从前给过她一命的人啊。
那是中山人的君王。
他的人都死了之后,他也就死了。
再不会有人赴汤蹈火,挡在他身前。
谢砚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楼下的人一身血泊,他在那渐渐熄去的火光里冲她笑,发丝凌乱,双臂展开,阖上了眸子。
那清瘦的身躯在怀王五年的夜风里立着,立于他死去的人马之中。
那宽大的袍袖在风里鼓荡,鼓荡出惨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