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廪精于算计,在他想来,女儿即便要让出名士弟子的名额,也当让给自家人。
比如,他唯一的嫡子。
是的,王廪与崔氏有了一子。
当年崔氏小产,王廪为了自己的利益,并想要趁机报复崔氏,便硬要说是月信。
得了楼家的帮助,还打压了崔氏的气焰,王廪可谓是一箭双雕。
偏偏他表现得十分坦然,言之凿凿,崔氏都有些怀疑自己,事情也就被含混过去。
但,随后崔氏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足足将养了两年,才又重新怀孕。
这个时候,崔氏心里或许已经有了猜测,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在月信推迟了三天后,她便立刻请来了府医。
只是月份太浅,府医不敢确定。
崔氏却还是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王廪更是第一波得到“报喜”的人员之一。
半个月后,府医再度诊脉,确定崔氏确实有妊。
崔氏无比小心,整个孕期,将自己和孩子护得密不透风。
为此,崔氏暂时放下了与婆母的争斗,将刚刚夺回来的管家权又交给了谢太夫人。
谢太夫人:……
她很想告诉儿媳妇:崔氏,你多虑了!
我确实不喜欢你,可我想要嫡出的孙儿啊。
那时王廪都三十多岁了,膝下只有几个庶子。
虽然有血脉传承,但,庶子终究还是不如嫡子尊贵。
尤其是在王家,对于嫡出、对于“名正言顺”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执念。
在王廪看来,庶子只是延续血脉的工具,而非支撑门户、振兴家族的继承人。
可惜他心爱的姜氏,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他不喜崔氏,崔氏却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王廪会暗中算计崔氏,也会与她生儿育女。
崔氏有妊,王廪内心的欢喜,并不比崔氏少。
谢太夫人爱屋及乌,为了儿子,为了家族,自然看重崔氏腹中的胎儿。
所以,崔氏根本不必这般防备,谢太夫人再想调教儿媳妇,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孙子!
不管王家几个主人有着怎样的心思,崔氏顺顺利利的度过了整个孕期,并安然产下一子。
就在开泰二年,新朝初立,王家嫡子降生。
王廪欣喜不已,亲自为儿子取名“昶”。
王家上下,亦是一片欢腾,奴婢们都被赏了两个月的月钱,就连远在庄子上的王姮,都得了一份红封。
随后,王家阖家迁回京城,崔氏把年幼的王昶一并带走。
王廪独自留在沂州,与儿子分别两地,亦没有疏忽了儿子。
每旬都会有书信,或是询问儿子的成长,或是考校儿子的功课。
如今,王昶已经七岁,早已开蒙,在去年考入了京城的骊山书院。
王昶天资尚可,算不得神童,却比同龄的孩子聪慧些。
至少,在谢太夫人、崔氏写来的信里,王昶是个聪颖、优秀的好孩子。
王廪顿觉后继有人,愈发为儿子的未来考虑。
王姮已经成了沈度的学生,与沈度这个先生的感情也极好。
王廪便想着,等王昶再大些,就让王姮想办法求沈度也将王昶收入门下。
当然,王廪知道,沈度沈名士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不会有求必应,更不会任人予求予取。
人情珍贵,王廪才不会将这种机会让给外姓之人。
即便这些人是他妻族、母族的亲戚。
王廪一一回绝,谢太夫人还好些,在亲儿子与隔了好几层的族亲之间,更亲近前者。
崔氏就不一样了,她认定王廪是“爱屋及乌”,忘不了姜氏这个前妻,才会对王姮如此看重。
不但不肯让王姮让出名额,还不许王姮去沈度面前求情。
“哼!他倒是个心疼女儿的慈父,竟是连半点为难的事儿,都不让那丫头去沾!”
不得不说,女人和男人考虑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
王廪是为了儿子,为了自己的家族。
而崔氏却认定王廪是对姜氏旧情难忘,所以才会格外偏袒王姮,让她免于各种打扰与麻烦!
崔氏愈发怨恨,与王廪的夫妻感情,愈发淡薄。
如今,娘家有了能够在王廪面前炫耀的事儿,不管大小,崔氏都乐得宣扬。
王廪确实被刺激到了。
自己有靠山,靠山却不是那么的牢靠,还总给自己添堵。
崔载、楼让等,则能够平步青云,他如何甘心?
崔家,已经够糟心了。
还有个谢家。
谢太夫人所在的谢家,与沂州王氏不同。
谢家就是迁至南境的名门谢氏。
几十年前,南境改朝换代,谢太夫人的家族惨遭新君清算,家中郎君或是被流放,或是逃亡。
谢太夫人便跟随父兄逃到了北境。
父亲靠着谢氏的名头,在北境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这样的谢家,便有些不上不下——
北境真正的世家,瞧不上。
而北境的寒门、武勋,谢氏又觉得卑微。
到了谢太夫人议亲的时候,谢父找来找去,竟只有王家还算匹配。
沂州王氏也好,琅琊王氏也罢,终究是王氏,是曾经与谢氏并称的顶级门阀。
王谢联姻,倒也圆满。
就这样,谢太夫人嫁给了王廪的父亲,成了王家的主母。
谢家也在北境落地生根,繁衍发展。
只是,谢家的气运大概是随着家族的倾覆而断绝。
谢太夫人的兄弟、侄子等都不是惊才绝艳之人,三四十年来,他们最高的官职,就做到了正五品上的御史中丞。
就这官职,还是有“谢”这个姓氏的加成。
谢家,业已败落。
去年,杨翀拿下南境,南北一统。
南境的世家,纷纷开始北上,其中就有谢太夫人曾经在北境的族人。
虽然已经隔了两三辈,却没有出五服,还有统一的族谱,是一个老祖宗传来的嫡支嫡脉。
而南境的谢氏,过去的十几二十年,倒是比北境谢氏风光——
谢太夫人的堂侄,做到了从三品的御史大夫,堂侄孙更是少年俊彦,直接被南境的皇帝下降公主。
咳!
问题大了!
本该是风光无限的驸马,南境却亡了国。
皇帝都成了阶下囚,还是杨继仁慈、宽厚,没有杀掉这位亡国之君,还封了个安乐侯的爵位。
懂的都懂,所谓安乐侯就是北境朝廷用来彰显功绩的吉祥物。
荣耀,没有!
只有那种不敢表露的屈辱与愤懑!
安乐侯不敢怨恨,只能“乐不思蜀”。
曾经的金枝玉叶,也摇身一变,成了侯府的小贵女。
只是——
安乐侯就是个摆设啊,侯府贵女,也只比寻常官家女子略好些。
比如谢太夫人侄孙谢宴之的那位公主未婚妻,就被七皇子韩王看中,强娶为侧妃。
谢宴之没了未婚妻,还莫名其妙得罪了韩王,在京城,根本就待不下去。
谢太夫人扼腕不已:“宴之可是谢氏小辈中最优秀的儿郎,却被无端坏了仕途。”
或许,韩王没有想要针对谢宴之。
毕竟所谓贵人,只会在意自己抢来的美人儿,至于美人儿的倒霉未婚夫,韩王根本就不在意。
极有可能,韩王都不知道还有谢宴之这么一号人物。
但,这世上最不缺落井下石、欺下媚上的人。
都不用韩王开口,多的是想要踩着谢宴之而巴结贵人的小人。
谢宴之即便才华横溢,即便容貌出众,还有傲人的姓氏,却依然得不到入仕的机会。
无人举荐,即便有人想要帮忙,也有人暗中阻挠。
谢宴之聪明又敏锐,一两次“挫折”过后,便知道自己的处境。
京城,待不下去了。
他必须另辟蹊径,另找门路。
沂州,就是个不错的地方。
那里是王廪的地盘,自家表舅,就算不鼎力帮助,也不会拖后腿。
更不用说,沂州还有沈度。
沈先生可是南境人,他总不至于帮着北境的权贵,打压、欺辱南境的后进晚辈。
这几年的沈先生,没有沉寂,反而佳作频频。
前年一本《算经》,推出了新制的计算工具——算盘,还围绕算盘,撰写了许多计算口诀,并解决数以百计的计算难题。
去年,沈先生又“出版”了他的一套文集,将他这些年的文章、诗词、随记等,都整理、汇总,集结成集,广发天下。
所谓“出版”,就是放弃抄书的模式,而是采取了雕版、印刷,开创了书籍的新时代。
不必一个字一个字、一本一本的手抄,只需刻好模版,就能达到大批量的印刷。
上千本的《君和集》,一夜之间就发行天下、覆盖南北。
万千士子们见到这种新型的“印书”,都惊叹不已。
各方大儒、名士,也都盛赞沈度是不愧是文人之首。
印书技术,亦是能够名留史册、惠及后世的神技!
沈度再次名扬天下,当今圣人数次下旨,征召沈度入仕。
还有好几位王爷也都明里暗里的拉拢。
沈度数次婉拒,虽然还未进京,世人却都知道,这位沈名士早晚会入主中枢,位极人臣。
即便不做官,也能当个白衣宰相,搅动风云、指点江山。
沈度不再只是个名士,还是“潜渊”的权臣,只等时机到了,他就能冲上九霄。
沈度沈君和的含金量再度提高。
且早在三四年前,他打破了自己不收徒的规矩,便有更多的千方百计的要拜入他的门下。
崔载、谢宴之,只不过是无数人中的两个。
且,都有一定的资本,更有一定的希望拜师成功!
……
“世子,您真的要走?”
要把这河道行营,拱手让给楼让那废物?
十四岁的楼彧,身高已经达到了一米七,且还在生长。
每隔一两个月,衣服就会短两寸,鞋子也会顶脚趾。
远远看着,已经与成年男子没有太大的差距。
他的唇上有了青色的绒毛,嗓子进入到了变声期。
说起来,这还真是个尴尬的年纪。
嗓子不再是天籁童音,而是宛若鸭子叫的干哑、粗糙。
与他翩翩小玉郎的模样,着实不匹配。
所以,自打楼彧进入变声期,他就很少开口。
左右他身份贵重,即便是温润君子,也可以做个高冷谪仙。
少说话,威严些,还能补足面容上的稚气。
他穿着月白色的圆领襕衫,腰间松松的系着一根腰带,没有金、玉等配饰,看起来很是随意。
这是家常的衣服,不外出,或是不见客的时候穿戴。
楼彧与杨睿相熟几年,嘴上虽然还客气的称呼对方为“世子”,心里早已把他当成了长兄。
收到京城的消息后,楼彧没有换衣服,就直接跑到了齐王府。
“嗯!”
面对楼彧,杨睿没有丝毫的隐瞒,他淡然的应了一声。
“河道总管?楼让担任?”
楼彧沉默片刻,继续用有些刺耳的公鸭嗓询问着。
“……嗯!”
杨睿微微颔首。
成立所谓河道衙门,设立总管一职,是圣旨。
而楼让这个首任河道总管,更是圣人钦点。
这,已经不是杨睿所能左右的问题。
他必须“遵旨”。
楼彧没再开口,他抿着嘴,深深的眼窝让他看着眼神格外深邃。
他面如冠玉,明眸皓齿,只要不开口,那就是人人倾慕的绝顶美少年。
几年的学习,让他内敛、温和,不再是锋利的利刃,而是藏于匣中的宝剑。
他没有了那种张扬、跋扈,而是从内而外透着高贵、儒雅。
哪怕此刻,他已经动了杀心,眼底却没有太多的寒意。
他真正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
即便是特别熟悉他的人,几乎也很难揣测他的心思。
杨睿作为亲自将楼彧“蜕变”成功的人,现在也有一两分看不透他。
这孩子,“出师”了。
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耍小聪明的顽童,而是成长为真正的少年俊彦。
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未来不可估量。
“你无需气恼,更不必出手!”
杨睿看不出楼彧的杀意,但他熟悉自己养大的孩子。
不管楼彧外表看着是怎样的温润如玉、谦和恭谨,他骨子里都是狠厉的,甚至是嗜血的。
一旦惹到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
楼让,还不能死。
他只是个喽啰,是给真正幕后之人开道的。
杀了他,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惹出更多的麻烦。
这些话,杨睿没有告诉楼彧。
因为,不需要!
楼彧略略一想,就明白了,他看向杨睿:“大运河?”
圣人要修建大运河,或者说,圣人要把运河之功送给楚王?!
pS:小剧场——
郁闷的楼小彧:啊啊啊,躲过了尴尬的换牙期,却没有躲过更为尴尬的变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