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晨雾初散。
雕花门廊下的铜铃被风吹动岑寂,错金博山炉腾起一线檀香,模糊了端坐在上首紫檀雕螭纹罗汉床上的身影。
林卉端着一盏青瓷,神色淡然地抿了一口茶水。
底下安静跪着两个粉面桃腮的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一个身着藕荷色妆花缎,一个身着水绿色素纹锦,皆是面露惶恐紧张,低眉顺眼,不敢直视。
李妈妈站在林卉身侧,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眼神,旋即上前半步,清了清嗓子。
“抬起头来。”
两个姑娘应声抬头,露出两张娇嫩欲滴的小脸,银簪流苏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林卉的眼神不轻不重地从她们脸上一扫而过。
“朱络,念冬,既然开了脸,今日便去大公子院里伺候……三日后跟着大公子去任上,是个要紧差事,任上琐事繁多,大公子身边有你们,夫人也放心。”
“是———奴婢们定当尽心竭力照顾大公子,不敢有一丝怠慢。”
两个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哪怕声音因为不安而发紧,也是如珠坠盘一般婉转悦耳。
就在这时,林卉手中青瓷盏盖刮过盏沿,发出一声尖锐如裂帛的声响,而后缓缓搁落在她手边:
“还有,”林卉神色浅淡,“大公子在外为官,难免有烦心事,你们俩要懂得察言观色,从旁宽解,切不可因些许小事惹他不快……若有大公子行事偏激不恰当的,要敢规劝,不可听之任之。”
这两个都是府里的家生子,容貌身段不俗,且平日里安分守己,不怕作妖。
她之所以会为萧珏选这两个人,一方面是念着萧珏如今屡次被贬婚事不定,一方面也是因为萧珏从前会喜欢萧玉瑶,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太异想天开,以为自家的儿郎也该如他们父亲一般忠贞无二,所以并未早早就提通房开脸。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既然此番萧珏去湘阴赴任,正好给他将通房选上,免得去了任上又惹出什么事来。
“奴婢们记下了——”
晚间萧珏回来,陡然发现自己书房里多了两个红袖添香的丫鬟,发了好大的火,连夜就将人赶了出来。
朱络面皮薄,被萧珏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从萧珏院子里出来,没敢回住处去,而是到花园里找了一个不易被发现的湖边假山旁哭了起来。
如纱月色下,清秀佳人梨花带雨,无声落泪。
萧肃本来正烦心着,看到这场景,忽然脚步一顿。
曾几何时,顾临烟也像这般,明明满心委屈却不愿叫他瞧见,只能一个人默默忍受……只是物是人非,人事易变,他们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啊——”
似乎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到,朱络低低惊呼了一声。
她怕被人发现自己在这边哭,被夫人责罚还是小事,万一好不容易得来的通房之位没了,她又得回去倒恭桶洗衣裳了。
一时间也顾不上啜泣,急急往后一退,谁知脚下一歪,险些没跌进湖里去。
“小心!”
萧肃见人被自己吓到,也有些慌了,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扯了一把差点倒进湖水中的小姑娘。
可不知是力道没掌握好,还是有谁故意为之,朱络竟生生被他抱在了怀中。
一团颤抖的柔软馨香撞入怀中,萧肃双臂一僵。
“砰——”
萧肃原来所站的位置之后,萧管家手里的灯笼猛地摔落在地,里头的烛火被打翻,灯笼很快就在原地燃烧了起来。
脚边火光腾地亮起。
萧管家神情呆滞,似乎不明白自己本来老老实实跟在老爷后头,怎么眨眼间就见老爷冲去假山边抱住了一个丫鬟!
“啊呀!那边怎么那么亮?是不是走水了!”
花园里几个丫鬟小厮急忙跑了过来。
只是看见这这一幕,他们纷纷张大了嘴巴,只恨不能立刻捂住眼睛,当自己没看见没来过。
“去去,一边儿去,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知道的就当不知道!”
萧管家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将冲着着火的灯笼而来的几个下人赶走,又走回萧肃身边,神色有些为难。
“老爷……您看这……”
那个刚刚被萧肃抱在怀中的丫鬟早就挣脱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抖如筛糠,满头冷汗。
萧肃怀中似乎还有那抹属于年轻女人的香气,他压低双眸盯着地上那个噤若寒蝉的小丫鬟,声音不咸不淡: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伺候的?”
朱络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她慌乱地话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颤着声道:
“回老爷的话,奴婢叫……叫朱络,今日被分到大公子院里……伺,伺候。”
萧肃忽而一笑: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老爷,是奴婢冒犯了,还请老爷开恩,不要发卖奴婢,还请老爷开恩——”
朱络吓得止不住地磕头,白洁的额头顷刻间就沾了尘土,脏污不堪。
“无妨,是我怕你落水,这才拉了你一把,你人没事就好。”
萧肃掸了掸自己的衣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向着自己要去的方向大步离开。
萧管家立马跟上,只是临走前狠狠剜了一眼还伏跪在地上的朱络,表情算不上多好看。
一定是这个婢女蓄意勾引!他得空就要去回禀夫人,早日处理了这样心思不正的丫鬟!
两日后。
萧珏出发的日子就在明日,一应物件都已经装在了马车上,只等明日清早启程。
林卉正看着这个月各个庄子上的账本,李妈妈正劝着她歇歇神,就听外头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喊着什么“不好了不好了”冲了进来。
“做什么如此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李妈妈立刻呵斥了一声。
那小丫鬟瞧着面生,不是正院里伺候的,这会儿也不大记得规矩,一个躬身屈膝跪倒在地,头深深叩在地面,连恕罪的话都来不及说:
“夫人,大公子房里的朱络姑娘闹着上吊轻生,这会儿人虽然被救下来了,可出气多进气少,怕是,怕是不好了!”
“你说什么?!”
林卉顿感两眼一黑,手里的朱笔一个没拿住,重重落在账本上,划出一道浓烈猩红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