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高星的亲朋好友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是怀着来见他最后一面的心境来的。
最后留下来的是高星的大哥大嫂和大姐姐夫,他们轮流照顾高星。
高星每一天都承受着癌痛的折磨,医院里最强效的止痛药已经无效了。从打针吃药能管半个小时,到后来只管十分钟,直至完全无效。
不忍看着他受罪,为了让他安睡一会儿,他大哥托人从老家带来自制的药疙瘩,敲碎了磨成粉泡水给他喝。
痛得受不了的时候,高星抓着灵生的手哀求她想办法送他走。
平日里,一直抗拒灵生触碰他,百般的厌嫌她。这会子,却拉着灵生的手,眼泪汪汪地求她助他解脱痛苦。弄得不知所措的灵生心痛如绞。
天啊,何以把她置于这步田地?这,这叫她情何以堪呐!
浓重的悲酸塞在灵生的心口上,无法分解。
她把眼睛都哭肿了也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他受着非人的折磨,自己却毫无办法。如果可以,别让她承受这样深切的无力感呀,为什么要让她来面对这一切呢?那是怎样呼天唤地也得不到应答的无助啊。
高星大哥站在他们身后,不住地抹眼泪,大嫂和大姐在医院的过道上相拥而泣。
高文文从学校赶来了,她第一次看到病床上已经不成人形的爸爸,年轻的小脸扭成了一团,眼泪婆娑地看着爸爸,一声声叫唤着:
“爸,爸呜呜……”。
刚吃了止疼药,打了止疼针,得以片刻安宁的高星静静地躺着,当听到女儿的哭喊声时,他盯着女儿看了片刻,便陌然地移开了目光,然后怯生生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似乎他完全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似乎他在寻问着:
“我是谁?我在哪?”
他已经不认得任何人了,再亲的亲人也不认得了。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成了陌生人,他眼里的怯懦让人感觉到他怕所有人,仿佛折磨他的痛苦是这些陌生人加注在他身上的一般;亦或是,当他渴望这些人能救他于苦难深渊的时候,这些人却什么也没有做,谁也没有救他,所以他害怕疼痛的同时也害怕了这些围在他周围的人。
兴许,兴许他还怨恨着他们呢,为何要见死不救?
文文见爸爸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她,眼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温暖,瞬间崩溃地捂住嘴冲出了病房去。
灵生想要去追孩子,但是她更放不下高星,她一边哭,一边心疼地摩挲高星的脸,可是高星生气地推开了她的手,眸中聚起一片愠怒之色。
不一会儿,高星的疼痛又发作了,他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身子不住的扭动着。
每当这个场面,如果可以,灵生只想逃开,远远地,不看、不听也不感受。病人在受折磨的同时,于病人身边的亲人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
灵生害怕女儿看到这一幕受不了,她走出病房,走向在过道深处大恸的女儿,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佯装轻松地说:
“文文,你今天先回去休息,休息好了明天再来照顾你爸。”
“我不回去,我要在医院陪爸爸。”
“乖,听话,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累,大家需要轮换休息。你今天晚上休息好了,明天来照顾爸爸,换你大伯他们回去休息。去吧,啥也别想,好好休息啊。”
文文抽噎着,听话地离开了医院。孩子因为爸爸病得不成人样而心酸难过,但她并不知道爸爸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很快就会与她阴阳两隔。
所有人都瞒着她,不会跟她说实情,只说爸爸病重,回来看看。
不谙世事的孩子当然意识不到,大老远的让她回来见病重的亲人,这意味着什么。
夜里,高星再一次被灌药后,又进入了短暂的安寝时刻。
大哥和家人们都在医院守着他,他们劝灵生找个地方小憩一会儿。
长时间的劳累,不得睡眠,精神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让灵生整个人的神情也出现了不正常的反应。她变得呆滞、迟钝、健忘,来来往往的亲朋好友她几乎都不记得谁是谁了。家人都担心她会随时倒下。
灵生本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高星身边,可大哥说了一句:
“接下来你的任务是最重的,有些事情谁也代替不了你,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你不可以倒下。”
大哥的话,灵生似懂非懂,但是却让她感觉到沉重异常,瞬间千斤重担似的压迫着她,令她紧张起来,除了听话,好像别无选择。
当真自己在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有事的。于是她走出病房,想到其他病房里找一个空床躺一下,可当让她真找到了空床,终于可以躺下来享受一下梦寐以求的睡眠,她却不敢躺下来了。
不,她是舍不得躺下来,她知道高星只能安宁十多分钟,然后又会陷入无尽的痛苦折磨中。自己现在的状态,站着都能睡着,一旦躺下来就会进入深度睡眠,无法轻易醒来。而为了让她好好休息,大哥大嫂们也是不会轻易叫醒她的。
她不要在高星深受折磨的时候,自己却在一旁安睡,这样她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一定要陪在他身边,他受罪的时候,她要尽力安抚他,哪怕他一直不待见她,她也要义无反顾地黏在他身边,直到……何况,她心里清楚,留给她们的时间屈指可数。
高星已是朝不保夕,她要是睡着了,很有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灵生匆匆折回了高星的病房。
当癌痛又一次发作的时候,大家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给他灌药,只要能换得他片刻的舒适,顾不得那么多了。
大家都知道他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大家都在祈求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别再让他受罪了,让他舒服些,再舒服些吧。
这一次,什么方法都不管用了。药灌下去一个小时了,高星还在受着剧痛的折磨,他有气无力地喊叫着。他想扭动身体,可他没有力气扭动,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进食了,生命早就没了养分,哪来的力气?
他的生命在无力地抽搐着,亲人们就围在他的周围,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的疼痛仿若一刀一刀的凌迟之刑。
大家无声地流泪,整个氛围充满了悲哀的无力感。
灵生的心跟高星的身体一样也在承受着凌迟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