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的人是懵的。
桌上还有一张孤零零的字条，是陈萱宁的字迹：如果有一天能明白，那么我会回来。
冬季是冷的，也有个冬季是无比温暖的，那时候他满心满眼都是陈萱宁。
现在同样满心满眼也是陈萱宁，可一想起她，就心口生痛。
没有她存在的城市，是一座空城；没有呼吸同一片天空上的空气，氧气也稀薄。
方夏呼着大口大口的白气，孤单地行走在洛城的第一场大雪中。
脚底下的“咯吱咯吱”声响，一路蔓延抵达的只有一个人的一串脚印，方夏抬起俊秀但颓废的脸，眼神依旧清澈。
城市上空五彩缤纷纷扬的旗帜，他用手机记录下一幕幕，怀着莫名其妙的期待和憧憬，又在下一刻陷入真正的失望中，如此反复。
“方夏，快进来！”门从里被推开，探出一张被养出了婴儿肥的项洲的脸，热情地招呼他。
热烘烘地室内，方夏卸下扎脖的毛巾，看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是项洲的妻子沈清。
方夏瞟见沈清微微隆起的肚子，肘了肘项洲，“怎么让沈清也来了，不得在家好好养胎吗？你这个丈夫。”
“没事，是我执意要来的。”沈清闻言，温温柔柔地起身解释道，“我想来看看你们的店。想了解了解老项的喜爱。”甜蜜地笑了笑。
看得方夏心里一阵羡慕，咳了咳，换换自己的情绪，“原来是这样，随便看。”
对啊，项洲终于得到了父母亲的理解，终于放手并大力支持儿子的事业。
项洲还记着方夏的好，于是他俩一盘算把侦探所关了出租了房屋，在市医院一院外再次合伙开了家花店。
一家唯独不卖桃花的花店。
这是方夏的坚持，项洲没多问就欣然同意了。
花店生意蒸蒸日上，营业额不说好但总算是比之前的侦探所利润高点。
何况现在，项洲年少的爱人就在他身边，还共同孕育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再加上父母亲的认同，家里公司有沈清帮忙。这日子好得真是令方夏羡慕极了。
不过说归说，方夏到底是也没放弃警局里的那份编外工作。
不知道第几个寒冬，有初雪还是没初雪的几个冬季，关于他和陈萱宁的故事好像遥远得早在天荒地老前。
所有人都在不断前行，只有他一个人停在了原地，执着地回头望着曾经有过并肩的那条路。
“在想什么？”项洲唤回了方夏放飞的思绪。
“没什么，今天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方夏重整破碎的情绪，正色问。
“哦，也没什么，就是有个人想买桃花，说是信任我们店的品质，还是老顾客，但是我们店的规矩……”项洲越说越轻，边说边打量方夏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反应，连忙找补，“哎呀，没事，不卖就是不卖。”
“他为什么想买桃花？”
“啊？这，这……”方夏的问题令项洲摸不着头脑，话磕磕绊绊。
“好像是说……她有一个朋友，曾经深陷于关于桃花的往事，而最近，朋友忽然想通了，所以她想买一束桃花送给朋友，庆祝真正的重生。”还得是沈清出马。
“……啊，原来是这样。”方夏低下头，情绪有些低落，“那就卖给他吧。”
对啊，桃花一直都有，只不过被方夏藏在了店里深处，从不拿出展示、售卖而已。
“行！”项洲很是兴奋，激动地大力拍了拍方夏的肩膀。
沈清也在温柔幸福地笑。
方夏落寞地避开了眼。
……
小年夜，火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年味到底都是，匆忙赶回家的行人都是想快快回家，与家人乐呵呵地聚在一起。
警局一直都挺热闹，来来往往都是自己熟悉的这帮人，吵哄哄的。
不信？那瞧，方夏现在隔着办公室的墙都还能听到外面那固定几个人的说话声、大笑声。
都说警察是严谨严肃的工作，必须一丝不苟，可没出警前，谁还不是一个既闹腾又热爱生活的年轻人。
心态年轻就算年轻人。一直是陆诚自诩与方夏同岁的理由，没想到当初吐槽得要命的话现在却不自觉拿来解释了。方夏默默自嘲笑笑。
基本上都是在打趣刘边清和王珂橘的。
他俩瞧着某天警局无事，请了半天假去领了证，由于是在警局里当着梁勇请的，所以这事瞒不了半天就传遍了整个警局。
等他们牵着手甜甜蜜蜜回来时，全警局上下都是向他们讨喜糖吃的人。
没料到梁队也是个漏勺的年少小夫妻，压根没准备什么喜糖，他们只是想低调地先领个证，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这不，过去了五六天，那些决心想讨点糖吃的人还在打趣他俩结婚都不吱一声。
不过刘边清和王珂橘也确实没办婚礼，对此他俩的解释是：待到洛城完全太平的那天再办。
陆诚第一次听到这论调时，五味杂陈，最大的想法是想先操起家伙事暴揍一顿刘边清。
原因是——洛城哪天不太平？别乌鸦嘴整天乱叭叭。
但总归孩子心是好的，所以这拳头终也还是没真正的落下。
方夏落座。
一眼就瞟见了陆诚欣慰的表情，心里忍不住浮起趣味。
“陆队，你和赵蕾姐的感情怎么样了？”基本上没人知道这两人的那点简简单单的暧昧。
可是方夏不一样。或者说现在方夏能这样打趣陆诚，都是陆诚自己吐露的结果。
陆诚看戏的表情转为无奈和报赧，“你闭嘴。”后转为恼羞成怒。
老小区楼下，秋天的早晨草地浸满了白茫茫的霜露，冒着简直能寒透骨髓的雾气，几个小孩拍着皮球嘻嘻哈哈地跑过楼下。
微薄的太阳映照出地上长长的人影，是陆诚和赵蕾两个人。
千年单身汉——陆诚总算有点开窍的意味。他最近都会主动来接送赵蕾上下班，可却是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缘由。
赵蕾也不管他，就纯当有个伴。
但是陆诚太能耗了。在数不清的早上和傍晚，赵蕾注视着两个人静静并排的人影，都是修长有型，如此相配。
她忍不住了，跟堂堂刑侦队队长比耐心简直了。
所以这天的早餐摊前，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味扑面而来，陆诚呛了满腔的热气，疯狂咳嗽着。
赵蕾深呼吸了两口，“陆诚，你还要藏着掖着吗？”没直接挑破。而且……完了，平时面对嫌疑人多了说的话不自觉带上了威势。
她在心里偷偷捂住嘴，郁闷得很。
陆诚终于缓过气来，止住咳嗽，一听赵蕾的话有些恍惚，而后若有所感地认真抬起头。
“对。我是喜欢你。”表白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遛出嘴巴。
“……”赵蕾借着热腾腾的白气，默默藏起了自己慢慢发烫的脸颊。
陆诚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手脚无意识地多了许多小动作，假装着自己很忙。
夹起一个刚出笼的包子一把就塞入了口中。
嘶，好烫！！
扑哧，赵蕾瞧他狼狈模样，一下就笑出了声音。
尴尬的气氛微妙地传荡在两人周身。陆诚夹住那个咬了半口的包子，默了默，平复情绪。
再次说话，带上了无比严谨的认真，“约个定：四十岁，如果我们四十岁还是一个人，那就勉强凑凑。”
“我觉得我不会是一个良人，能别耽误你就别耽误，你说是吧？”
万一哪天我就牺牲了呢？陆诚自嘲想想。
话说完，端起早餐的豆浆碗，颇有英雄豪杰立誓般饮下一口又一口，直到亮出碗底。这是一份简陋的他给赵蕾的承诺。
赵蕾心里早有结局，莞尔笑了笑，同样回敬。
“你想想，你们得是多合拍，这么奇怪的理由赵蕾连问都没问就同意了。”方夏听完锐评。
“别耗时间了。”茫茫时间里，等得忘了时间的方夏饮尽烈酒，迷迷糊糊地说，“你的担心那都是瞎担心！再不济！我替你冲锋……唔唔。”
陆诚一把捂住了这小子口无遮拦的嘴。
“陈医生肯定会回来。我们都会越来越好。”陆诚也醉醺醺地轻轻碰碰已然沉睡的方夏和刘边清杯子，瘫倒在草地上。
他的杯里不是酒，却在今夜格外醉人。
……
这几年年底有件很是讽刺的事——以唐睿为首开发的那款App广受好评，即使是在知道唐睿所做的那些事后，洛城人却是表现出有些难以割舍这个App的便利功能。
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做了件受全城人称赞的好事。
想来真也是讽刺。
初雪后是直坠寒冬的天气，方夏慢慢熬着这一天天，守卫着洛城的太平，致力为吃上刘边清的婚宴而奋斗。
火红的大灯笼挂满了光秃秃的枝头，年味真的慢慢靠近了。
爆米花、炒瓜子等等硬货又出现在了大街小巷里，城管的活渐渐多了起来，刑警队最近没什么大案子。
梁勇乐得清闲，跑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反正家距离警局只不过短短五分钟脚程。
方夏托着腮惆怅地凝视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和那条寂寞的林荫路，耷拉着脑袋的常青树。
日复一日。
偶尔窗前那个位子空了，那是因为他跟随陆诚出警了。
不出警的日子，他就这样一整天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呆地盯着那条通向警局的路。
陆诚、刘边清、王珂橘看见都不会去打扰他，只有梁勇会气不打一处来，过去敲打敲打他，命令方夏赶紧起来走一走。
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流逝在平淡的事情里。
雪停了。
冷风止了。
太阳像个没有感情的探照灯。
红灯笼被一个一个取下，丢在路边。
万物开始融化了。
柳条抽芽了。
嫩绿嫩绿钻出，桃花树绽出花苞。
方夏用心浇灌着它们。
整个人的气质沧桑了许多，衣服都是最普通的纯色长袖，随便一套，有时还不追求保暖。
在梦里面，陈萱宁自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事情发生。
梦外面，他比梦里还迷茫。
一级一级的墓园台阶，杂草从台阶缝隙里生出，天黑浓得像他悲痛的心情。
那是他一年一度看望陈萱宁的日子。
他慢慢离开。忽然一束强光照亮了他的世界。
他的所有朋友——陆诚、赵蕾；刘边清、王珂橘；项洲、沈清和他们的孩子，都在墓园最底下等着他。
他们身后的车子，那灯光映得墓园的漆黑明亮异常。
他的脚步与陈萱宁无数次前来探望父母的步伐重合，一步一步，一个往上，一个往下，靠近、遇见、错身、远离……
他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级。
他拥入他的鲜活明亮的人间，与她约定好下一年的同一时刻再见面。
一声熟悉的呼喊从失意落魄的少年身后传来，一如曾经多次。
方夏瞬间点亮了眸光，惊喜又怀疑地迅速转过头。
！
如果有一天能明白，那么我会回来。
*
*
我回来了。
桃花是我买的。
在你注视那条寂寞的路时，我也在注视你。
当你对我的爱意丝毫不减的时候，我对你的爱意疯狂生长。
“方夏，好久不见。”日思夜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方夏激动地丢下朋友们，连忙转过身。
肩上蹭了片祭奠人用的菊花花瓣，她从黑暗中慢慢显出身影，为他抚去那花瓣，一直温柔地笑着凝视他。
浓烈的爱意流连在爱人的眼眸里。
方夏一把揽住了陈萱宁，委屈地把脸埋进她脖窝，“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你去哪了？你去哪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不想回来了，你知道吗？”声音嗡嗡的。
陈萱宁笑着温柔同样揽紧他，手放在方夏背上慢慢地拍，“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爱人间的怀抱永远最温暖，连初春的寒气都干扰不了他们。
桃花枝疯狂抽生，花苞绽放，开出世上最美丽的花朵。方夏和陈萱宁的订婚宴订在三月份。
盛大的宴席，宾客盈门。
宾主尽欢。
方夏喝了个酩酊大醉，满目喜庆的红彤彤，映得他眼睛也红彤彤的。
他看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新娘，很美很美。
她身上的那条婚纱是他亲自挑的，第一眼就挑中了。陈萱宁穿着一定会很好看，他想。
果然很好看，他迷迷瞪瞪地想。
陈萱宁。
陈萱宁。
不对，以后该叫老婆了……
老……老婆？
“老婆。”方夏无比坚定地唤出这声称呼，隐隐欣喜掩不住。
眼睛被这喜悦的气氛刺得红彤彤的，不自觉盈满幸福的眼泪。
他吸了吸鼻子，再次鼓起勇气看向对面，陈萱宁——我这辈子唯一坚定选择的人。
老婆。
老婆。
老婆……
爱人眷恋的呢喃。
伸出手，触摸到一块冰冷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