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谢皇后得到太子从别苑里传来的消息,嘴角微微上扬,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怪不得……”
魏王李炎连夜回京,次日便直奔太后宫中。
祖孙俩关起门来,究竟说了些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只是老太后午后便称病卧床,她和皇帝前去探望时,老太后泪湿罗帕,哭诉许久。
“魏王生母去的早,哀家怜他孤苦,一味纵容,竟养得他愈发莽撞任性,如今年岁渐长,再不教导管束,就怕被奸佞小人蒙蔽心智,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谢皇后垂眸不语,心下却一片雪亮。
魏王定是闯了滔天之祸。
可即便早有预料,她仍是没有想到,魏王居然能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若说魏王与顾少夫人暗夜私会,这顶多算是风流韵事,虽说有伤风化,倒也只是个人德行有亏。
但勾结西兹,若证据确凿,却是叛国大罪。
西兹自前朝起,便与中州王朝纷争不断。大梁立国后,先帝亲征至赤水城下,逼得西兹签下降书,年年纳贡。
起初,每到岁末,西兹便会派遣使者前来上京,献上皮毛、矿石、珠宝、良马等物,称臣朝贡。可日子一久,西兹便渐渐露出了狼子野心,渐露獠牙。
先是以“民生凋敝,自顾不暇”为由,单方面撕毁了多年的朝贡约定。接下来更是变本加厉,由表面上的臣服,变成了公然的敌对,屡屡派骑兵劫掠边境。
无数西疆百姓为求自保,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朝廷早有怨声,有臣子义愤填膺,纷纷上书请皇帝出兵征讨。可先帝在位时,征战多年,国力损耗巨大,百姓生活困苦。
崇昭帝即位后,一心想要休养生息、发展国力、恢复民生。这十几年来,大梁对外没有大的战争,崇昭帝也算励精图治,国力逐渐从战乱中得以恢复……
皇帝不想轻易重燃战火,一再隐忍不发。
可近些日子,左翊卫却探得有西戎探子乔装潜入上京,在城内四处活动,行踪诡异,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崇昭帝得知此事后,立即责令端王领左翊卫,全力追查。
若此时曝出魏王私藏西兹玉珏,一定会引来龙颜大怒。
这才是端王让魏王早早回京,面见太后的原因。
崇昭帝看重名声,以明主自居,自然重孝道。
有老太后出马,且魏王本身并没有勾结西兹的动机,想是能从轻发落……
但那位顾少夫人……
就看老太后认不认她腹中的胎儿,以及靖远侯府会作何打算了。
“端王倒是睿智!”
谢皇后指尖抚过云鬓高挽的乌发上镂金错彩的金凤钗,听着更漏声声,眼睛微微眯起。
“陛下驾到!”
殿外一声通传,惊得谢皇后指尖微颤。
她迅速敛了神色,整理仪容,起身出门迎驾。
老夫老妻多年,有些习惯早已熟识。
她将皇帝迎入内殿,侍奉茶水,见崇昭帝龙袍染着夜露,眉间沟壑深深,便知他心神不宁。
皇帝接过茶盏,忽道:“皇后看魏王如何?”
铜镜里,映出崇昭帝明黄的龙袍映衬下,脸上愈发明显的皱纹……
流年似水,昔日意气风发的英俊帝王,已有疲态。
谢皇后浮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魏王是母后心尖上的人,臣妾岂敢妄议?”
皇帝重重搁下茶盏,不满地哼声。
“你也是他的母后!”
谢皇后心里冷笑。
太后当着她的面儿,说什么魏王“孤苦伶仃”,不就是在指责她这个“不尽心照顾皇子的皇后”吗?
她迟疑片刻:“可是魏王闯了什么大祸?”
“皇后消息灵通。”崇昭帝状似无意地瞥来冷眼。
谢皇后佯装受惊,手上捧着的熏香倏然一滞。
“陛下抬举臣妾了。臣妾一个后宫女子,哪来什么消息。只是瞧着太后愁眉不展,暗自揣测一二罢了。”
崇昭帝看她片刻,轻轻一叹,“要是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至于让母后如何挂念……”
谢皇后心下又是一声冷笑。
那魏王妃过世才一年,这当爹的都想着为儿子娶第二茬王妃了,却只因不想让太子分权,便迟迟不给他指婚。
谢皇后指甲深深掐一下掌心,露出端庄得体的笑意。
“陛下既然问臣妾,那臣妾便斗胆谏言了。魏王性情跳脱,任性莽撞,以前同先王妃谢氏便多有龃龉,夫妻摩擦不断。臣妾便想,再续弦,总该找一个聪慧睿智的,最好性子坚韧果决,能劝诫约束他一些,也免得再让陛下和太后烦忧。”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
崇昭帝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搁。
“皇后说得是。依你之见,哪家千金合适?”
自家儿子什么德行,不知道吗?
还想要什么样的闺阁千金?
谢皇后心里唾骂,脸上却摆出一副温婉大方的笑容。
“臣妾思忖,郑国公家的嫡次女,倒是不错,但门第过高,给魏王续弦只怕心下不肯,未免说皇家欺压。倒是薛尚书家,姑娘多,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的,我瞧着倒是合适。端王妃贤淑,再出个魏王妃岂不是一段佳话?也算亲上加亲了。”
崇昭帝瞳孔骤缩。
若不是太子还没返京,他确信谢皇后不知别苑里的事情,几乎都要以为谢皇后在含沙射影的讽刺他了……
崇昭帝思忖片刻,摆了摆手,“容后再议吧。朕还有要事待办,今夜便不留了。皇后早些歇着。”
“是。”
谢皇后看他要走,心下长松一口气。
不用再找借口不陪寝,她也省心。
“陛下慢走……”
她将皇帝送出椒房殿。
心下不免疑惑……
皇帝大晚上过来,问她那些,便只是单纯询问她这个中宫皇后的意思吗?还是说,试探她对太子的事,知道多少?
谢皇后盯着晃动的珠帘,嘴角冷笑愈深。
-
李桓回到上京,并没有马上入宫。
回到端王府,他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招来斥候探子。
在王府回府前,小厮已经将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李桓进屋扫视一眼,似乎大为不满,抬袖便将案桌上的笔墨纸砚拂落在地。
狼毫掷落,墨汁溅染了他的袍角。
听到那噼里啪啦的摔落声,几个侍从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李桓不是轻易动怒的人,平常待人极是温和宽厚,在下属面前很少发脾气。可这次,从别苑上马那一刻开始,他便满脸阴霾,神情冷峻,只是忍到这会儿,才爆发罢了。
侍从们屏息宁神,垂首而立。
好片刻,李桓才慢慢坐下。
书房那张檀木椅的扶手,因他时常思考时摩挲,早已变得光滑发亮。
摩挲片刻,他忽然开口。
“你们都出去,向阳留下。”
两个侍从应声,退下去了。
那个叫向阳的侍卫,快步上前,拱手。
“王爷有何吩咐?”
李桓面色阴沉,双眼紧紧盯着他,眉目很是凝重。
“你来别苑传信,说旧陵沼密使现身烟雨楼,本王当即修书命你回京传信——”
李桓嗓音森冷,“为何人跟丢了,信也未送到?”
向阳道:“属下得到确定的消息,才来通禀。谁料密使退房后接连辗转平乐坊、鸿福赌坊,属下为避东宫耳目不敢妄动,等再寻时……人已如泥牛入海,影子都寻不见了。”
“废物!”李桓一掌拍在案上,檀木扶手嗡嗡震颤。
向阳单膝跪地,“属下等一直在全力查。”
“在查,在查,每次都用这一套来应付本王!”
李桓的声音逐渐加大,向阳的头也越垂越低。
“是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李桓深深看他片刻。
半晌,他微吸一口气:“太子何时回京?”
向阳垂首恭立,没有抬头。
“未时末,从东华门入宫,属下派人打探了,太子向帝后请安后径直回了东宫,至今不曾见过外臣。”
李桓闭目揉着眉心,忽而起身。
“唤人来更衣,本王入宫见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