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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什么?”秦苍愤愤往正堂上一坐,怒骂道,“那混小子趁老夫不在,把个娼姬带了回来,还引了进来!”

“祖父息怒,”阎姝后背一凉,秦苍震慑三军的气势在此刻如洪水般涌来,数年战场上摸爬滚打养成的杀戮气息似要将她压倒在地,“祖父容我说完!”

秦苍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急性子,当即火冒三丈,哪还顾得上听阎姝细细分明:“你还想替他求什么情!老夫今日就坐在这儿,且看他领了个什么东西来,脏了我将军府的地界!”

“祖父,那女子……没进府。”

秦苍一愣,怒火顿消。

没进府?

这世上,还有得了这般好处,尚不肯受之人?

还是说,她图得本就不是他秦将军府的微末银饷?

阎姝只觉身上泰山般的威压霎时褪去,小心翼翼地抬头时,只见眼前的老者两眼怔然,无神地望着门外庭院中光影,思绪早已飞远多时了。

屋外日光之下,梅影绰绰,冬日的花朵此刻谢了大半,只余下些嫩绿的新芽,朝气蓬勃地向阳而生。秦苍还以为,万物有灵,自己带着孙子回来,给这府上添了不少的人气儿;亦或是,他的妻女在天之灵,知晓他平安归家,这才开出了些红星儿作迎。

梅花树疏影横斜,其上的嫩芽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侧面的剪影似苍劲有力的字形,堆积交织,凝华作墨影。妻子尚在时种下的梅树,如今亭亭玉立,早不必他掐算着时日浇灌、照料了。

秦老将军终还是垂下苍老的头,望着自己膝上早已枯槁生皱的手,长叹了一口气。

“原本,我是想着,”秦苍叹息道,“你父亲留给我的临终嘱托,是要我照顾好你们这两个孩子。”

阎姝一愣,秦苍甚少提及她的父亲,哪怕是阎姝年幼时在军营之中无数次哭闹过,秦苍也不愿同他们讲父亲的遭遇。她后来听战友提及,才知道自己父亲死在了战场上,在那年同梁国交战之时,为护众人突围而殉国。

她虽知道这许些故事,却也只是传闻,从不敢同秦苍提起。

“我原打算,待典墨这孩子及冠成年,便将你嫁予他。你们是军营里自小长大的交情,如此一桩姻缘,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老者顿了顿,抬手端了桌上尚滚烫的一盏清茶,“最要紧的是,你同我们一帮老爷们儿住在一处,本就有些说不过去。我这才找了几个婢女入府,同你作伴。”

“祖父……”阎姝眼眶微湿,长跪不起。

“我早已将你当作亲生的孙女,想着你若同秦典墨那小子一处,也是我家运道得幸。再者,往后他若是继承了我的衣钵,到了还是要回到那杀人不眨眼的边关去。那些个世家小姐,又有几个能承得住边塞冷风的?”

“姑娘家家的,怎好同娼姬住在同一屋檐下?玉京虽远,可我秦家也不是全然不顾自家名誉的,祖祖辈辈清清白白,岂容竖子放肆!”秦苍端着茶,一遍遍用瓷盖刮去浮沫,眼瞳中倒映出嫩绿的翻涌,正色道,“你且放心,待那小子回来,我必当好好教训一番。”

几株梅花,幽香疏淡,苍劲的树干支撑着纷繁的枝条,枝桠错综复杂,不可名状。

……

军营驻扎之处离城外不远,只是此时再往回赶,到底在街上惹了不少行人侧目。秦典墨到底是在回京时露过脸的少年将军,马车在路上走徐徐驶过,不少人将其认了出来,更认出了他座驾之侧的尊贵马车。

口口相传间,已变作秦典墨领了个舞姬回府,不光予了极高的礼遇,还领着未来的少将军夫人去军营巡视一遭。

真是好生甜蜜。

秦典墨本就耳力极好,一路拎着马缰,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也落入了他耳中去。好一个少年郎,一面驾马行着,耳根子已红得似朱砂一般,散发出内敛而独特的光彩。每每经过几个长舌妇人身畔,他尚且故作干咳几声,借此掩饰外头的琐碎声音。

珈兰也是内力极其深厚之人,又岂会听不见外头这些声音?

好容易熬过了闹市,出了城,往军营处去时人烟方稀少了些,秦典墨只觉着这一路咳得当真有些喉咙发痒,一时吸了口干燥的春风,不知被什么呛着了,涨红了脸,连连咳嗽了起来。

车外之人紧张地捂了嘴,偏生按不住生理性的咳嗽;车内之人捂嘴轻笑,这笑声徐徐传入秦典墨耳中,更是臊得他头脑发晕,面色红润。一抹绯色连同耳根、脖颈一路顺了下去,后头紧跟的两个士兵大胆一瞧,面上也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自家将军,还有这种时候呢。

这一笑,可招来了不少祸端。

车驾一到军营,秦典墨头一个正了衣襟,翻身下马,当即捉了两个小兵来,让把马匹悉数牵到棚里去。后头两个士兵刚落了地,便见自家少将军眉头一蹙,摸了摸下巴,故作思索状。

二人一愣,摸不着头脑地并步一站,挺直了腰板。

“我记着,你俩早上没跑圈儿哇。”秦典墨思索片刻,颔首道,“没跑圈儿就用了早膳,依军令是要加上一倍,再去跑过的。”

不等二人辩解,秦典墨立即唤了声阿晋,原在门口候着的小将军一身厚重盔甲跑来,不明所以间便捉了那两人向城门跑去,寻思着一会儿偷摸问一问。

这一招杀鸡儆猴用的妙。

秦典墨这一招下去,门口瞧热闹的几个新兵立即背过身去,提着自个儿的武器回了对战场。少年将军见门口清得差不多,这才轻咳了一声,缓步行至车架旁,轻声开口。

“兰姬姑娘,我……”

“少将军还真是个妙人儿。”珈兰轻笑,打断道。

秦典墨愣了愣神,只见少女素手轻撩了车帘,阳光漫漫倾入,似轻纱般铺洒车厢。

少女眼帘微抬,修长的眼睫扑朔如蝶,在如玉面颊上打下一小片羽翼阴影。她依旧是清晨时的那件翠色曲裾,抬手时宽广的袖口堆搭在藕臂之上,似又一重短短帘旌,遮去了女子小半边容颜,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

她瞥了眼秦典墨那副呆愣的模样,莞尔一笑,将车帘又撩起了些,躬身出了车外。秦典墨这才愣愣地反应过来,本想唤人去摸个小阶来,却忘了寻常都是些粗糙大汉乘这将军府的车驾,又有谁用得上呢?

是了,上车时,用的还是逍遥阁的木阶。

远处的两个小兵早已走开,阎晋也因着好奇跟着跑圈儿去了,军营里头时不时传来刀枪碰撞之声,任谁也不敢偷瞧这边的两人。

午后阳光毫不吝啬地慷慨解囊,柔和地拥上那一抹翠绿,眷恋着少女周身的光华。珈兰瞧出了秦典墨的窘迫,缓缓提裙蹲了下去,扶着车身,跪坐于车沿。

她的脖颈白皙无瑕,宛如一节新生的莲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迷人。

地平线处的青山环抱白日,山间绿树摇曳,与云海相映成趣。分明是同素日里一般无二的风景,此刻却在日光的照耀下愈发辽阔。云海翻腾,令人心旷神怡。

少年面容清俊,眉峰如剑,眼中闪过惊艳的光芒,仿佛能将人的心神吸引进去。乌黑的发丝随风飘荡,与他的玄衣融作一处,更增添了几分洒脱与不羁。

珈兰一笑,轻抬了头,长发微动。

“将军可嫌我?”

“我……怎会嫌你?”秦典墨摸不着头脑。

“那……”言毕,少女轻抬了手,如玉般的指尖顺着秦典墨的锁骨攀过耳侧、颈后,不慎带了些少年的长发,整个身子都倾向了他。秦典墨被拉着往前了半步,馨香如风贴近,不过咫尺之距,“便有劳将军。”

兰花的香气像是细腻的梦境,缓缓在空气中弥散,让人沉醉于独特的韵味中。面纱亦浸了典雅轻微的浅香,少女笑眼如星,仿佛山间清泉般清澈见底,倒映出秦典墨的面容。

她半倚着秦典墨,另一手亦越过他的肩头,环住了少年的脖颈。

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一道纤绝的尘陌,点缀着日影,呢喃着爱意,交织出粼粼光斑。

十数年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的女子。

“将军?”

珈兰见秦典墨瞳孔微缩,出神地瞧着她,不由地开口唤了一声。秦典墨一愣,立即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地躲闪了目光,一双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唯耳后红得淋漓尽致。

他心下正纠结,却见珈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光辉,作势要倚着他倒下车去。若是放任这般,少女手上又不曾使力,一旦不慎松了,怕是要摔上一跤不可。秦典墨心头一跳,担忧之情远胜所谓的克己之礼,手臂当即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少女稳稳横抱而起,目光却无措地望向了远处。

绰约腰身,盈盈一掬,似纤云若柳,曼妙无方。

少女计策得逞,不禁笑望。

“将军可莫要……”她埋首入秦典墨怀中,以额发抵着他的胸膛,仿佛能看见他心中砰砰作响的无尽涟漪,“让人瞧见了。”

秦典墨小心地紧了紧手臂,仿佛隔着衣料,能探触到少女莹白柔嫩的肌肤,又生怕太过用力,而伤及怀中的小小女子。少年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定了定心神,才发觉心口的悸动似狂风乱作,在衣衫之下席卷了血液,暖得脑中都有些茫然。

“他们,不敢。”少年将军答了一句,一时不舍得松手,捧着少女往军营之中行去。原是要外出的一小队士兵似见了鬼似的,齐齐整整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入营的少年将军,一点儿都不敢多瞧。

珈兰注意到军营中暗地里投来的目光,似万箭穿心般打量着她,无孔不入地剥夺着她的冷静与自持。她自幼不喜去人多之处,更不喜旁人无休无止地观赏,将她作物件儿似的来回去瞧。

逍遥阁中的一遭,已是楚恒给她最大的警告。

她本就是奴籍。

是南郡遗民,不祥之人。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环着秦典墨的手臂,又贴得近了些,埋低了头。秦典墨一怔,原是步履如风,此刻却停在主帐前一段儿的小路上,狠狠回了那些个不老实的士兵一记眼刀,继而沉息敛目,出声斥道。

“秦家军令其一,但有不从令者,重则杀之,次则谪之,轻则杖之。今有违吾令者,自领军棍十五,各伍长监刑!”

此言一出,那几个方才侧目窥伺之人悉数周身一颤,垂低了脑袋不敢回话。几个伍长夹杂在人群之中,震天般地回应答是,各自去揪自个儿队里犯事儿的士兵。众人回神之际,却见秦典墨已抱着那翠衣女子入了主帐,入口处的帘旌还是风落时的模样。

这一桩红粉艳闻暂告一段落,军营重归秩序,一片嘈杂之声。士兵们吆喝着,马匹嘶鸣着,剑戟相撞之声随烟尘弥漫而来。

且过了好一阵子,阎晋才快步跑了回来,往左一瞥是被按在板凳上受刑的几个小兵,往右一瞥是伙房里乐开了花儿的帮厨娘子,此刻正招呼着几人将上午打回的猎物清理干净。阎晋回想起方才府外的车驾,还以为是来了贵客,当即大步流星地走向主帐的方向。

那两个小的藏着掖着不肯松口,害的阎晋抓心挠肝儿似的难受,巴不得当时就扒开了那马车的帘子一探究竟。耳畔是交织凌乱的金属碰撞之声,他心底暗暗嘀咕着,却见主帐外的小木台上有一只女子的小巧绣鞋,顿时心中起疑,上前一把撩开了主帐的门帘。

主帐是接待外臣、商谈军机要务之所,若有贼人混入,后果不堪设想。

厚重防风的布帘被骤然撩起,冷风灌入,阳光亦争先恐后地挤进一方帐中。

可今日这一眼,阎晋怕是毕生难以忘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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